正文 第一章

天花板的木紋鮮明,因為濕氣而泛黑。支撐著天花板的,是看起來不太中用的細瘦橫木。它們並列在一起,就如同結婚數十年的老夫婦,彷彿沒有其他更適合自己的場所。然而在這幅景象當中似乎又缺了點什麼。

珂允感覺到自己的頭部和背部躺在柔軟的材質上。枕頭。被褥。另外還有棉被覆蓋在他身上。他試圖起身,但全身上下都感到疼痛。他的雙臂纏著代替繃帶的白布,脖子也被相同觸感的布料拘束。

「得救了嗎……?」

珂允喃喃自語,並首度體認到這一點。他原本以為自己已經不行了。

真的。

他本來已經抱著視死如歸的打算,但事到臨頭卻還是會感到可惜……他的嘴角浮現自嘲的笑容。他為自己此時此刻仍舊活著而感到高興。

真是任性的傢伙……但也許這就是人類的本性吧?珂允由衷地感謝拯救自己的人。

這間房間似乎是和室。陽光從白色的紙門縫隙透進來。從陽光的柔軟度與角度,可以猜測到這應該是朝陽。看樣子他已經睡了一個晚上。

不知是否因為發燒,他感到喉嚨很渴,就如同抽了太多煙一般。

話說回來,這天的早晨還真是安靜。現在不知道是幾點了。珂允笨拙地轉動脖子,但房間里似乎沒有時鐘。他緩緩地彎起疼痛的手臂,看了一下手錶。

時針指著八點。如果是在一個月前,這時的他應該正處在前往公司的通勤列車上吧?不論春夏秋冬,他都搭乘著擠的像沙丁魚罐頭般的列車,孜孜不倦地每天上班。他擠在油臭味發酵的男人和散發化妝品刺鼻氣味的OL之間,彷彿畏懼知道這世上還有除此之外的價值觀。

而這一個月來,他從未如此早起過。他處在捨棄一切的虛脫感當中,每天都睡到中午過後。在這樣的生活當中,他自然也找不出任何價值。

久違的早晨——他從不知道早晨是如此安詳平和。不,他只是忘記了。

鬧鐘的鈴聲,匆忙換衣跟吃早餐,還有……妻子的呼喚聲。

直到一個月前為止,他的早晨時光都是這樣度過。對他而言,是那麼的理所當然。然而……

「這就是所謂因禍得福嗎?」

珂允看著自己的雙手,喃喃自語。

「安靜一也是一種聲音。他開始理解到約翰·凱基(John Case) 站在鋼琴前方卻沒有彈出任何音符的心境——在緊繃的空氣中,期待著某事即將發生,預感聽覺即將發生作用——即便在此時,他也常得彷彿可以聽到紙門外傳來小鳥的叫聲。

鳥。鳥……話說回來,昨晚的烏鴉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開始回憶起昨天黃昏的事件。

大群的烏鴉,與黑暗的天空化為一片,只有雙眼散發炯炯的亮光。他回想到當時的情景。那群烏鴉非比尋常。它們懷抱著明顯的殺機。他如果倒在那裡,一定會在它們的叮啄下喪命,就如同一場天葬的儀式。此刻他身上的疼痛正是在那時留下來的。

牆上掛著和他的身體同樣傷痕纍纍的鮮紅色夾克。

但它們的目標到底是什麼?獵物、人類,或者是他本人?是隱藏在他內心的某樣東西引來了那群烏鴉嗎?

珂允在棉被當中抖了一下,再度仰望天花板。

自己總算是活下來了。他還活著。而且他還有尚待完成的任務。答案應該就在這座村莊。橫亘在他前方的不知名障礙——這個月來一直煩擾著他的問題——應該也能夠就此破除。如果無法突破,到時就把這條命送給它們也無妨……

他茫然地望著天花板,終於了解到剛剛為什麼會覺得這裡少了點什麼。

這間房間的天花板上沒有懸掛日光燈。

這時他聽到房間外頭傳來一陣腳步聲。緩慢的腳步聲停在門外,紙門靜靜地被拉開了。細微的灰塵和陽光頓時瀰漫整間房間。

出現在他眼前的是一名年約四十歲左右、身穿和服的女性。她有一張瓜子臉,眼睛輪廓鮮明,烏黑的頭髮結成髮髻盤在頭上。

這名女性注意到珂允的視線,便將手輕輕平放在膝上,在他枕邊跪坐下來,以平靜的語調問道:「你醒了嗎?」她的聲音相當輕柔,說話的音調很特別,也許是這個地區特有的方言,聽起來既不像是關東腔也不像是關西腔。自嘴唇之間露出的牙齒則塗成齒黑 。

「嗯,」珂允想要抬起頭回答,脖子上卻感覺到一陣刺痛。

「請不要勉強。你受到那群飛鳥攻擊,如果我先生晚一步發現,那就真的很危險了。不過請放心,醫生也說沒有大礙。」

「這麼說,是你先生救了我?」

婦人彎起白皙的脖子,微微點頭。她緩慢的動作讓人聯想到古老的電影,予人深刻的印象。

珂允道謝之後,便戰戰兢兢地問:

「村子裡常常發生這種事嗎?」

「這半年以來,烏鴉幾乎每十天就會在傍晚來襲一次。在這之前從沒有這種情況發生。所以現在村子裡的人每到傍晚時分就很少外出……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她的表情顯得相當困惑,最後一句話似乎不是對著珂允說的,而是在自言自語。從她微張的嘴唇之間道出的話語似乎還停留在空氣中回蕩,她卻望著房間的角落陷入沉思。珂允盯著她秀麗的側臉看了一會兒,又開口問: 「那個——」他有很多事想要問。包括昨天的事件,以及關於這座村莊的種種情報。畢竟她是珂允在這座村莊里碰到的第一個村民。

然而婦人此時卻好似終於自夢中驚醒,輕輕叫了一聲「啊」,接著便轉向珂允說:

「不好意思,我先生正在叫我。」

說完她就匆匆站起來走出房間。啪噠啪噠的腳步聲逐漸遠離,走廊地板發出唧唧的鳴聲。一切都顯得相當淡泊。

珂允感到無可奈何,只能耐心地等侯她先生——也就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過了不久,他聽到和先前相異的腳步聲。一名穿著和服的中年男子走進房間里。這名男子的臉孔令人聯想到瓦片屋頂,體格相當健壯,像是從事勞力工作的人。乾燥的臉頰上方,有一雙又濃又黑的眉毛和眼睛。屋主以低沉而平靜的聲音告訴珂允自己名叫千本頭儀,剛剛那名女性則是他的太太冬日。

「我叫珂允。」

理所當然地,頭儀對這個名字沒有任何反應。

「珂允。」他機械式地重複了一次,接著便以發表感言的口吻說:「這座村子裡沒有這樣的名字。」

這是很普通的反應。

珂允不禁懷疑自己到底在期待什麼。

「非常感謝你救了我一命。」

過了片刻,珂允正式向對方道謝。他有生以來大概還是第一次以如此正式而真誠的口吻說話。畢竟對方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他一直以為「救命恩人」這樣的字眼只會出現在連續劇或小說、紀錄片等與日常生活迥異的情境,然而當這種非日常現象發生在自己身上,他也不得不表示感謝之意。

「不,沒有什麼大不了的。」頭儀邊說邊揉了揉粗壯的右手臂。他這個動作大概是無意識的,不過珂允卻注意到他手臂上有輕微的傷痕,大概是救自己的時候受的傷。珂允感到深深的歉意,再次向對方道謝。

「別提了。你的身體好一點了嗎?」

「嗯,只是還感覺到有些疼痛。」

頭儀鬆了一口氣,說:「因為你身上有許多道傷口。不過哲人也說過,你已經度過危險期了。」

哲人大概就是醫生的名字吧。

「在庚復之前,你就暫時住在這裡好了。」

「這樣不會太打擾你們嗎?」

「你不用在意。還是你有其他地方可以去?」

「不,我打算找一間旅館。」

「這裡沒有旅館,村子裡不會有外人來訪。」頭儀搖搖頭說。

這個回答相當乾脆。珂允還來不及問話,頭儀又稍微湊近了一點,問道:

「對了……你來到這座村莊,有什麼目的嗎?」

他的聲音和表情沒有任何變化,但眼神卻似乎變得更加銳利了些。當然這也可能是光線的緣故。然而珂允仍舊感覺到氣氛突然緊張起來。

「我正在四處旅行,隨處亂逛。只是我昨天在山裡迷路了。」

這是他事先準備好的回答。他面無表情地窺伺對方的反應。頭儀是否相信這個說法呢?

「結果你就來到了這裡?」

頭儀隔了一會兒,才再度提出問題。

「來到村莊之前,我就受到烏鴉的攻擊。」

「每天到了那段時間……」頭儀說的話和剛剛的冬日相同。「如果沒有那些烏鴉,這裡就是很平靜的地方了。」

「……我想也是。」

珂允點了點頭。他從微開的紙門縫隙眺望屋外的草地。水墨畫般的清澄景色讓他感到身心舒暢。這幅景緻猶如縮小版的庭園樓閣。

「旅行啊……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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