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10日 第五章

那是桐璃的聲音。尖銳,拖著長長的尾音,是用盡全身力氣從喉嚨深處發出的叫喊。……桐璃的聲音。

烏有用最快的速度趕到三樓走廊處,發現了難以接受的一幕。那裂帛般高亢悲愴的叫聲,告訴他情況比想像中嚴重得多,自己犯下了無法挽回的大錯。

他太著急,幾次差點跌倒在柔軟的地毯上。桐璃怎麼了?是不是發生了什麼可怕的事情?

烏有後悔得肝腸寸斷,實在不該丟下她一個人去看電影。他太大意了,讓壞人有機可乘。還來得及嗎?他匆匆祈禱著,趕到桐璃的房間。

門半開著。房間內不斷傳出桐璃尖利的呻吟,她好像支撐不下去了。烏有站在門外,就能想像出她瀕死痛苦的模樣。突然,那位青年的身影與桐璃的影子合在了一起。

「桐璃!」烏有說不出別的話來。他不能想別的事情,腦中一片空白,如同屋頂的天花板一般。

桐璃蹲在房間中央……強忍著巨大的痛苦,斷斷續續地喘息著,身子左右搖晃,全身肌肉劇烈地抽搐,身子彎得像弓一樣。此情此景,讓烏有目瞪口呆。

「……桐璃!」

「疼!疼!疼啊!」

斷斷續續的尖叫聲中,烏有能勉強聽清這幾個字。桐璃痛哭著,兩手緊緊地捂住臉。昔日纖弱白嫩的十指之間,鮮紅的血液噴涌而出,不斷滴到地上。有一部分順著手臂流了下去,染紅了身上的衣服。不僅如此,周圍也積了一大攤鮮血。她的臉怎麼啦?烏有本來不怕血,他第一次如此震撼並感到恐慌。

「桐璃!」

「烏有?烏有?」桐璃聽到烏有的叫喊,用盡全身力氣才發出微弱的聲音。顫抖的右手本想伸向烏有所在的方位,但實在痛得鑽心,只好作罷。

「怎,怎麼啦?你的臉怎麼啦?」烏有快速走上前去,把桐璃抱在胸前。

「怎麼啦?」

「不,啊……」

又驚又怕的聲音——烏有害怕這會成為她臨終前最後的一句話——桐璃暈了過去。是太過疼痛,還是受到了太大的驚嚇?烏有懷裡的桐璃,癱軟了下來。細小的手腕,無力地落在地毯上。她像人體模型一樣,冰冷僵硬。她的頭朝後耷拉著,嘴微張著,流出一根血絲,就像靈魂出竅後留下的空殼。

烏有顧不上害怕,連忙湊上前去仔細端詳桐璃蒼白的臉。

桐璃頭髮上的血凝固了,閃著陰暗的光。臉被手捂過,到處都是血污。耳根與脖子之間還滴著血,右眼瞳孔已經散開,只看到眼……左眼,本應該是左眼的地方,開著大大的口子,像要吞噬一切……

那裡曾展現過多少春天般溫暖的微笑的臉,現在滿是血污,血都快流幹了。

「……桐璃!」在那裡鑲一顆珍珠合適嗎?鑽石?紅寶石?祖母綠……

不。不管鑲上什麼寶石,都黯淡無光。失去了光澤,就只剩下一個黑洞。哪怕把世界上所有的寶石都聚攏起來,也改變不了這個事實。

「怎麼了?」

誰?是村澤的聲音,可烏有現在已經無法分出任何心思去辨別。正是因為自己的疏忽大意,才導致了如此慘劇的發生!

「你別過來!」他聲音顫抖著,背對著村澤吼道。

「……別過來!」

「……別過來!」

又叫了第二聲,第三聲,聲音慢慢低了下去。烏有抱緊桐璃。血還在源源不斷地湧出來,根本止不住。鮮血滲進了烏有的衣服,這有什麼可在乎的呢。烏有的眼淚滴在桐璃臉上,與上面的血液混合在一起,變成櫻花的顏色。可是,就這幾滴淚,怎麼能洗刷乾淨滿臉的血污。

「我,我去拿點葯,水鏡的房間里有。」

村澤很緊張,說完趕緊離開。門砰的一聲關上了。在烏有聽來,那聲音太過微弱。

烏有看著自己沾滿鮮血的手。最關鍵的時候,這雙手卻沒能守護住她。這雙手有什麼用?……烏有都快瘋了。乾脆跳到狂亂的日本海里去吧!永世不得超生!

我到底做了些什麼?難道不是一心保護桐璃嗎?這是我好不容易找到的新的生活目標啊!

新的夢想又要破滅了。就算桐璃能活下來,傷痕也太過明顯。這實在太殘酷了!

我果然一無是處。不管做什麼,怎麼努力……望著桐璃臉上的黑洞,烏有開始嘲諷自己,淚流不止。桐璃到現在還在流血,流到烏有手上,根本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兩年前,他一直想成為一名醫生。可現在,他卻連普通人都不如,根本不知道該如何止血或者包紮。烏有羞愧不堪,嘴角不停地抽搐著。桐璃就要這樣死去了?或者,雖然被剜掉一隻眼睛,還是能活下來?就算能治好,對一個十七歲的少女來說,這是何等殘酷的打擊。若是這樣……我也絕不苟活!何況這條命本來就是撿來的,十年前就該失去。

想到這裡,烏有放聲大笑。十年了,他一直徘徊在生死邊緣。他確實受過許多傷害,卻從不曾感到苦痛。就像背負著原罪的亞當,或者殺死弟弟的無能之輩該隱 。一輩子生活在苦痛之中,卻沒有勇氣結束自己的生命。烏有終於切實感到,當時的自己,不過是在假裝難過。真正死去的,是那位青年;被剜掉眼睛的,是桐璃。一直以來,總是這樣,受傷的總是別人,為什麼總要別人代我受過?

所謂後悔和傷心,不過是自己的一相情願。烏有啊烏有,你到底要欠下多少孽債?!

人生?考不上大學並不是別人的錯,是自己能力不夠。常有人說,他才二十一歲,還有許多機會。比起桐璃,比起那位青年以及在島上喪生的這幾位,命運對他是何等優待!

烏有想抱緊桐璃。她的手,在顫抖;手腕,在顫慄;身軀,正在萎縮。烏有越是用力,桐璃血流得愈加厲害——他連抱緊她也做不到。

門開了,村澤和神父出現在眼前。他們拿著急救箱和繃帶,手上還有一條床單。

「太殘忍了。」帕特里克神父連忙站定,快速地畫著十字。「讓我來,好歹我也會一點醫術。」

跟烏有不一樣,神父雖然沒有上過專業課,可處理起來毫不馬虎。他拿出急救箱,來到桐璃的對面。他看著桐璃蠟像般的臉龐以及被剜去的左眼,禁不住倒抽一口涼氣。有這種反應非常自然。神父從木然的烏有身上接過桐璃,在她頭下墊好枕頭,用床單仔細地擦拭著鮮血。

「必須馬上止血。」

說罷,他叫村澤打開印有鮮紅十字的急救箱,取出藥品和器械。

後面的事情,烏有很模糊。神父打麻醉針的時候,他呆坐在旁邊的床上,默默地看著,之後就完全不記得了,大腦一片空白。如果保持清醒看著接下來的場面,他恐怕會神經錯亂。也許現在已經不正常了吧……

神父和村澤,他們其中之一有可能就是傷害桐璃的兇手。現在還不是追查責任的時候,首先要保住桐璃的性命。哪怕明知那是惡魔,只要能救活她,烏有此刻就不能追究。

「先就這樣吧,情況大概穩定了。」

大概過了一個小時(當然,這是桌上的鬧鐘告訴大家的,並非烏有的感覺),帕特里克神父擦了擦汗,低聲說道。接著他和村澤一起,把昏死過去的桐璃抬到床上休息。

「如月君,接下來就交給你了。」

桐璃臉上大半部分都被繃帶包住了,像極了木乃伊或是透明人。這對漂亮的桐璃來說,是多麼可悲的事實啊。她才十七歲……左眼被剜去後,雖然包了幾層繃帶,還是能看到輕微的凹陷,實在目不忍視。

「每五個小時換一次藥棉。還有,她現在發著高燒,最好用冰敷的方法來降溫。另外,從藥箱里拿點退燒藥喂她吃。」

「我們輪流照顧她吧。」村澤建議道。烏有堅決表示拒絕,沒有說一句多餘的話。

「至少留下來一條命,還算幸運。」

村澤的話,若放在平時,該多麼不近人情,現在卻恰當地說出了所有人的心聲。畢竟,已經死了兩個人了……

烏有本想說「麻煩您了」,可舌頭僵直,根本說不出話來,努力了半天,還是只發出一聲乾咳。桐璃到底做了什麼,要遭此懲罰?

烏有的手指隔著繃帶,輕輕撫摸著桐璃。從下巴到耳朵、太陽穴和額頭。嶄新的繃帶,非常扎手,疼在烏有的心上。

「桐璃……」他哭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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