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10日 第三章

客廳里的燈光呈昏黃色,夫人一個人坐在沙發上,端著紅酒杯。她一隻手臂擱在桌子上,眼窩深陷,空洞的眼睛盯著面前的牆壁,將半透明的液體倒入喉嚨。玻璃杯的邊緣與牙齒接觸,發出細微的聲音。昨天就沒梳理的頭髮非常乾燥,散亂著。淡灰色的連衣裙上有許多傾斜著的縱向條紋。瘦削的臉龐上沒有化妝,嘴唇乾裂,也沒有塗口紅。剛看到她的時候,絕對想不到她會如此不注意自己的形象。不過,在這種情況下,裝扮得再精細也無濟於事。夫人的裝扮,表達出她內心的想法。

尚美把杯子從嘴邊拿開,讓昏黃的燈光倒映在粉紅色的液體表面。她把玩起酒杯來,將它轉來轉去。紅酒表面漾起細微的波紋,將夫人的素顏揉碎在其中。哈哈哈哈哈哈,她突然爆笑起來,嘴角向左上翹起,開始痙攣。就是因為這種荒誕的行為,讓人覺得她完全不像四十歲的女人,美得攝人心魄。

她繼續賞玩了一陣酒杯與光影,再次把酒杯放到嘴邊,一飲而盡。喉嚨里發出吞咽液體的聲響,臉上現出紅暈。終於,夫人發現了站在門口的烏有。

烏有默不做聲,想著該走還是該留。突然,他像被尚美的眼神所蠱惑,三步並作兩步走到了沙發邊,靜靜坐下。

「喝嗎?」

不等烏有回答,她就拿出另一隻酒杯,開始倒酒。烏有拿起酒杯,一口喝下。紅酒入口香甜,沒有一絲酸澀。

剛放下酒杯,夫人就倒了第二杯。無奈,烏有隻好端起第二杯。他酒量不大,第二杯只不過做出要喝樣子。

夫人望著烏有(也許只是望著烏有身後),說道:「這都是一場夢。」

聲音很小,烏有沒有完全聽清。也許是喝多了,若是平時知道,她應該不會說出這樣的話。

「噩夢……來到這裡,是想回顧二十年前的自己。不是對過去毫不留戀嗎?不來就好了。結城也不在了。真的。到現在,連那個人也……」

夫人的眼睛濕潤了,望著烏有:「您喜歡結城先生嗎?」

「我啊……可是,他喜歡的是和音……」

這句話與烏有之前無意中偷聽到的一樣,當時,她也是這麼拒絕了結城。前天,烏有在眺望台上以及和音的房間里與結城談過,看來尚美是誤會他了。結城是如此深愛著她。

「和音還在這座島上呢。我們二十年前的今天殺了她,她還在……」

「在哪兒呢?」烏有謹慎地問道。

「真正的和音,就在你那裡。」

「您是說桐璃嗎?」

「她是和音。」尚美笑著繼續說道,「她現身了……」

「桐璃並不是和音,雖然長得很像,可她們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

烏有不知道重複了多少遍。接下來還要再重複多少次呢?為了解除他們蒙昧的信仰,他像去到異國他鄉的傳教士一樣迷茫、疲憊、苦惱、忍耐,不得不反覆重申這個道理。

「你這麼肯定?」尚美半帶醉意,用挑釁的眼神盯著烏有。「我都看到啦。前天晚上,和音從結城先生的房間里出來。」

「說什麼傻話呢,不可能。」

那天晚上,烏有一直守著在桐璃門前,清晨才入睡,根本沒看到她去結城的房間。

「桐璃沒有去過結城先生的房間。」

「是嗎?」夫人哼了一聲,將杯中酒一口飲盡。「可我親眼所見,看得清清楚楚。只是沒想到,她去是為了殺他。」

「不可能。」烏有非常自信,堅定地否定了尚美的話。這個女人到底想說什麼,想煽動什麼呢?她是不是想把桐璃與和音混同起來,從而得出桐璃是殺人兇手的結論,將所有的罪行強加到她身上,從而解脫自我?太過分了!烏有非常憤慨,一改平時畏首畏尾的風格,直接切入正題。

「第一個被殺的人,真的是水鏡先生嗎?」

他把酒杯重重地放在桌上。烏有並不想通過這種方式引起夫人注意,可她表情大變,盯著烏有。

「什麼意思?」烏有覺得這個問題射中了她的要害。

和音肖像被毀時,水鏡並不在現場,這點只有烏有一個人知道。他們並不具備作案的條件——結城與神父去遠足,村澤夫婦一直坐在客廳。接下來就只有水鏡了,但和音的肖像畫掛在離地兩米高的地方,要想劃破畫像的臉,坐著輪椅的人根本不可能做到。

「現在想來,除非水鏡先生的腿腳並沒有毛病。也就是說,我所見到的水鏡先生,是假的。」

烏有非常簡單地作出解釋,等著尚美的回答。

「有道理……」

「那個人並非水鏡先生,而是您的哥哥——武藤,對不對?」

聽到「哥哥」這詞,夫人的身體顫抖了一下,嗤笑起來。

「哥哥……」

酒從杯子中潑灑了出來,粉紅色的液體傾倒在桌面上。灰色的連衣裙下擺被浸濕,酒順著腿流下去,濡濕了絲襪。夫人全身發抖,並沒有將杯子放回去,只是盯著桌面上不斷擴散開來的粉紅色橢圓狀液體。

烏有也剋制住了想要收拾的衝動。也許是情境太過恐怖,不敢靠近;或者,他只是下意識地不想觸碰到尚美。液體在重力的作用下慢慢散開,靜候著接下來的話。

「哥哥……」她再度笑起來,重複念叨著那個詞。她好像陷入無限的悲哀,雙手也開始顫抖。

「三天前,您看到哥哥的屍骸之時,並沒有表現出任何悲傷的情緒。」

烏有不知她是否聽到自己的話,尚美仍然在自言自語。

「真不知道為什麼,以前,他是我生活的重心,無論內心有多麼痛苦或者哀傷,都對他言聽計從。一直期望著時隔二十年後與他再次相逢,就像以前一樣……」

「水鏡先生到底被他怎麼樣了?」

尚美徹底沉默了,凝望著虛空。烏有耐不住沉默與緊張,以及自己的莽撞與草率,倒了一杯酒,一口喝了下去。他不喜歡責問別人,這次破例是為了桐璃以及重生的自我,他不得不這麼做。

不久,夫人機械地放下玻璃杯。

「哥哥……在和音死後兩天,殺了他。那個人死有餘辜。他太壞了,利欲熏心,俗不可耐,一心只知道賺錢。」

夫人緊緊捏著拳頭,咚咚咚地在桌子上捶了兩三下,讓人感覺到她內心一直壓抑著的強烈殺氣。

「尚美!」回頭一看,發現村澤一臉沉痛的表情站在門邊。那張刻有皺紋、曾經寫滿理性的臉,現在全是疲憊,皺紋越發深了。

「夠了……」他沉悶地叫囂著,走到喃喃自語的夫人面前,猛地一把抱住她,再次在她耳邊說道:「夠了,別再說了。」

「夠了……」聲音溫和許多。

「夠了……」這次是安慰的聲音,比前幾次都要輕微、纖細、柔和。

接下來,他幫助喝多了酒、神志不清的夫人在沙發上躺下。

「你給我出來。」村澤瞪著烏有,蠻橫地抓住烏有的肩膀,把他拉出了客廳。

「你到底想幹什麼?!你對她說了些什麼?」

「不過是問了幾個問題。」

烏有也叫了起來,挑釁般直視著村澤灰色的眼睛。這不過是虛張聲勢罷了,可在這個時候謝罪,肯定會前功盡棄,敗下陣來。不管是對村澤,還是對自己以及那位青年,烏有都不想後退。

客廳里傳來夫人的笑聲。這也許是最可怕的一種結果,她也許會神經錯亂。是烏有的錯嗎?不,若要追究責任,應該找種下惡果卻隱瞞真相的那群人。烏有不過是探尋和指出真相罷了。

「我不過是拜託你查出殺害水鏡先生的兇手。」

「我也不是出於本意接受你的請求。現在只求能夠平安離開這裡,出去之後,我會當做什麼都沒發生過。」

烏有本來就不想探知別人的秘密。只不過,在得知自己已經被捲入本案之中時,覺得自己有義務,不,是有使命感促使他不得不調查出事情的真相。

「接下來還有兩天。」

「這都是你們惹出來的事端。你知道嗎,我們才是真正的受害者,從頭到尾被蒙在鼓裡,完全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情。我們被困在這座孤島上,根本就無處可逃。」

村澤伸出來抓烏有的手,在半空中停了下來,顫抖著,抓了一把空氣。

「現在不是跟你爭吵的時候,不過……」他泄氣之後,聲音里滿是疲憊,「你要是已經知道了,那也沒辦法。讓我來代替尚美告訴你事情的真相吧。所以,請你,不要再打攪她。」

烏有靜靜地點頭,真相從任何人嘴裡說出都沒有關係。質問尚美,本來也是迫不得已。

「去我房間里說吧。」

村澤發出這樣的邀請,烏有順從地跟在後面。

村澤房間里放著安樂椅以及黑檀木的桌子。桌上放著一件黃色的絲質衣服和一隻灰色的空陶瓷杯。烏有在桌前緩緩坐下,等著村澤開口。

「你應該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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