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7日 第九章

——鋼琴聲。

烏有不由得回過頭來,發現客廳的門大開著,琴聲來自外面的走廊。晚飯後,他一個人在這裡休息。可能是想繼續關注一下有關今晨降雪的新聞,也想稍微放鬆一下緊張的神經,不然一回到房間就不能抑制地胡思亂想。看電視可以轉移人的注意力,總之,烏有有了相對輕鬆思考的時間。可事情進展得並不順利,他怎麼也理不出任何頭緒。到目前為止,他只弄清楚了整件事情與新興宗教有關。雖然神父否認了這一點,可事實明擺著,毋庸置疑。可接下去該怎麼辦呢?這些事情之間到底有何關聯?接下來還會發生些什麼?烏有最終還是陷入了被動。問題十分敏感,他不知道該如何委婉措辭才能問出需要的信息。雖然神父說了那樣的話,但現在可以肯定,有人仍然是和音的信徒。比方說,結城。至少,那位殺人兇手肯定還對和音深信不疑。

烏有懷疑神父。與其說懷疑,還不如說是不解。烏有無法理解神父說的那番令人費解的話,他從吃飯開始就一直在反覆思考著神父為何突然說起立體主義,遺憾的是,這種思考一無所獲。

烏有想停止思考,可腦子根本就不聽自己的指揮。水鏡的屍體與十年前的那具屍體重疊起來,一張鮮血淋淋的臉像在控訴著,他才是殺人兇手。本來,他以為自己一直在想孤島殺人案,想不到事實並非如此,他想的還是那件事。烏有戰戰兢兢地望著自己的雙手,再次意識到精神創傷的可怕,這樁案子讓潛伏多年的創傷再次凸顯了出來。

自己現在的所作所為到底能不能被外人認可?高考失敗這一噩夢般的經歷影響他多年,至今仍然沒有重新找到目標。烏有並沒有受過和音教的蠱惑,卻也活得如同行屍走肉一般。他所希求的不過是逃遁的出路或者走投無路時的陷阱。

烏有所在的房間光線不好,他呆望著電視的時候,聽到了外面傳來的鋼琴聲。那不是悅耳動聽的音樂,可也不是激烈的重金屬音樂,當然,也不是爵士或者流行樂。音符與音符之間似乎沒有任何關聯,節奏也是忽上忽下,就像貓在鋼琴上行走時發出的聲音。可它並非無意中發出來的聲響,還是能感覺到有人的意識在操控著,讓人聽到後想要退避三舍。

「莫非是……」

有人曾說和音在露台上唱過韋伯恩的歌曲,難道這就是?把它當做古典音樂,曲調未免太過僵硬,應該是勛伯格或者韋伯恩的作品。彈琴的人可能在遠處,烏有在沙發上側耳傾聽,也只能聽到微弱的聲音。突然,琴聲毫無徵兆地消失了。沒有聽到任何類似於終曲的部分,也沒有由強到弱的過程,就像練琴的人心情不好中途停下來一樣。

誰在彈琴?曲終後,烏有開始考慮這個問題。他甚至對那位彈琴者表示崇拜。那種旋律乍一聽好像完全沒有章法,卻能使聽者產生強烈的共鳴。想不到這裡竟然有如此高手,雖說在和音館這樣的大別墅里有音樂室並不奇怪。讓人驚奇的是,發生了如此恐怖的事件之後,還有人能冷靜地彈琴。也就是說彈琴者並不認為此事有何蹊蹺,他很可能知道事情的原委。突然,烏有想起了歌曲的形式,這是他之前未曾注意到的。和音唱歌的時候,肯定有人伴奏。若沒有樂隊,當然得由鋼琴來代替。也就是說,二十年前,這裡應該有一位彈鋼琴的人。

不宜操之過急,烏有心想,明天問村澤就知道了。深夜還在陌生的房間里徘徊是他現在最避諱的事情,既有可能被襲擊,也有可能被當做懷疑對象。況且即便他現在去音樂室搜查也來不及了,直覺告訴他,人已經走了。

烏有打算回自己的房間,走出大廳。這棟貫穿立體主義理念的建築,站在一樓大廳的中間往上看的時候,還是能覺察出傾斜。四周呈螺旋狀上升的樓梯,直逼天花板。剛剛聽神父說了透視方面的知識,烏有下意識地注意了樓梯與其他附屬物,所有的物體大小(甚至遠近)看起來都相差無幾。也就是說,從一樓大廳望去,每個樓層之間所呈現的形狀與距離都是相同的。之所以會產生這種效果,是因為對實際形狀進行了傾斜或者歪曲的處理(尤其是從天花板到四樓的空間),烏有上樓時體會到的不穩以及怪異就是出於這個原因。只是沒有感覺到這是為了讓肉眼看到實物的真實形狀才採取的措施。

烏有對這種幻境似的設計表示佩服。不過他天生扭曲的性格,或多或少削弱了這股敬佩之情。

從大廳中央仔細望去,發現不過是進行了極小幅度的變形。因為這個地方本來就與被固定的畫布不同。和音館的選址肯定也是根據立體主義原理敲定的,最終確定在一個能夠經過新的透視法進行整合的地方。屋內肯定存在一個能將一切皆盡收眼底的房間,莫非那就是和音的房間?

烏有突然想到。

就在這時,突然聽到樓上傳來緩慢的腳步聲。有地毯消聲,腳步顯得比較輕微。腳步聲越來越近,來人似乎在下樓,影子投射在牆壁上。

是村澤夫人。烏有不由得藏在走廊的一角。夫人躡手躡腳地下樓,穿過大廳,朝中庭走去。不知是為了服喪還是為了與畫中的和音相似,她身著黑色的衣裙,側臉顯出幾分空虛。她並非一副歇斯底里、張牙舞爪的樣子,而是內心激烈卻表面平靜的模樣。烏有突然猶豫了,自己這麼做是不是太過分呢?

夫人晚餐時的精神狀況就不大穩定。她像是害怕什麼,機械地將飯菜往嘴裡塞,與犯罪分子的神情極為相似。當然,僅憑那副神態,不能構成懷疑她的理由。烏有認為,能將局面控制得如此完美的人,肯定具有更強大的精神力量。夫人當時只顧著與結城說話,完全忽視了自己的丈夫村澤。而村澤也毫無參與談話之意,只是默默吃著飯,像在沉思著什麼。在烏有看來,他更擔心的是整個事情的進展,而不是夫人的精神狀況。或者村澤只是故意假裝不在乎他們的對話。這一切微妙的事態,都是在昨晚偷聽到他們之間的談話後才開始注意到的。

烏有躲在客廳的陰影下,注視著夫人的舉動。當晚月光明亮,看得很清楚。尚美蹣跚著緩步走到露台前,停下腳步。她在草地上站了兩三分鐘,考慮到底要不要上去,期間並沒有注意周圍的動靜,也沒有等待任何人的意思,只是緊盯著放置過水鏡屍體的地方。月光下,她困惑的表情一覽無餘。

不久,尚美重新邁出腳步,走上舞台。那裡被屋頂的陰影遮住,黑色的衣裙融和到黑暗中,身處客廳的烏有看不清楚那邊的情形。他懊惱不已,仔細凝視著那邊,但只能依稀看到輪廓。尚美開始翩翩起舞,不過看不清楚到底是西方舞蹈還是日本舞蹈。只見她在冷夜裡伸手,收手,旋轉,下蹲,踮腳,伸展全身……烏有突然想起和音曾在那裡跳過舞。夫人是在模仿和音嗎?為什麼?

突然,舞蹈停了,夫人的身影消失在暗夜裡。幾分鐘後,她出現在面朝大海的方形露台上。那裡沒有屋頂陰影的籠罩,看得很清楚。夫人大概是跳累了,有些氣喘,手搭在低矮的欄杆上。也許是為了看清楚腳下的大海,她的身子伸出了很大一部分,腳尖踮起,腳後跟甚至離開了地面。因為是背朝著烏有,看不清楚她臉上的表情。

莫非,她要跳海?

烏有心頭湧起一股突如其來的不安,打算推門而出阻止她的行為。雖然夫人跟他毫無瓜葛,可也不能眼看著她結束自己的生命。就在手剛觸到門板的時候,他的肩膀被兩隻有力的大手抓住,人被拖了回來。來勢相當猛,烏有的後背撞到了來人的胸膛,他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他回頭一看,發現是村澤。

「村澤先生。」

「沒事。」村澤正色道,一臉嚴肅的神情貌似並非針對烏有,而是針對夫人。

「可是,您真的不覺得危險嗎?」

村澤怕驚擾夫人,壓低了聲音,雖說勢頭也有些減弱,可眼裡依然閃耀著不容置疑的光,重複了一句「沒事」。

「你一直在這兒嗎?」

「嗯。」烏有點了點頭。說完才反應過來,這不等於承認自己一直在偷看夫人跳舞嗎,不禁對自己的行為感到羞愧。村澤並不在意。

「讓她待在外面吧。」他眼睛朝下看著,緩緩地搖了搖頭,好像看到夫人怪異的舉動也是一種折磨。

「怎麼了?」

「她只是一時情緒失控。」

「可是,突然跳起舞來是怎麼回事呢?接下來會怎麼樣?」

「沒辦法,是和音要她那麼做的。」

「和音……」

在他們對話的過程中,夫人很可能會沉入海底。她上半身完全伸出欄杆,頭低到腰下面,眼睛望著露台那邊。

「放心,她不會跳海的。」

烏有剎那間覺得,村澤該不會期待著夫人跳下去吧——因為她不夠忠誠。烏有以為自己看穿了他的心思。這時,村澤嘆了一口氣。

「好吧,我去阻止她,這總行了吧。」

烏有沒有回答,表示默認。

「沒辦法呀。」

村澤出了中庭,還在反覆感嘆著那句話。也許是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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