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6日 第三章

「昨天晚上發生地震了,你知道嗎?」烏有搖搖頭,說不知道。

「是很強烈的地震。你看,那邊的草地上都有被波浪侵襲過的痕迹,平時就是漲潮,海浪也到不了那麼高的地方。」

結城指著海灘與草地相接處。那裡稍微隆起,整齊的草坪像被踩踏過,倒向一邊。

「波浪也很大,雖說還不到海嘯級別。若是海嘯,一個大浪打來,我們恐怕都沉到海底了。」

一說起和服店經營者,大家可能會想起古代劇中平易近人的形象。事實上,結城雖然年過四十,但是筋骨很粗壯,手臂上的肌肉比烏有要壯碩一倍,顯得非常健康。若是和人發生衝突,他只要一拳就能將對方的下巴打碎。十八歲以來,烏有一直忙於應付考試,體力上完全不是他的對手。烏有心中突然湧起一股嫉妒之意,覺得這個人五十歲左右可能會心肌嚴重擴張,死於非命——雖然從現在結城裸露出來的胸肌看來,他怎麼都不像只剩下十年壽命的樣子。

結城可能想讓大家覺得他不只是身體,連心靈也非常年輕,竟然穿著一條鮮艷的泳褲。胸脯被太陽曬得黝黑,胸前的金色鎖狀吊墜閃閃發光。

「我很遲鈍。」

海面非常平靜,若是波浪襲來,應該有一米高。

生活在京都的烏有從沒見識過海嘯與大浪,僅在電視上看過伊勢灣颱風的新聞或者巴西大潮的紀錄片,覺得那不是日常生活中容易出現的情境,毫無真實感。

「我不是這個意思。」結城笑著說,「我雖然看起來不拘小節,實際上卻非常細膩。」

碧空如洗,到了中午十一點也不覺得很熱,是這個季節難得的天氣。烏有穿著T恤,還覺得冷,就像早春趕潮時的寒冷。

「您不冷嗎?」

「冷?平常都這樣吧,虧你還是個年輕人呢。我秋天都潛水,這點冷算不了什麼。」

結城開朗地笑了,太陽晒乾了他皮膚上的水分。

他緩緩抬起頭說:「不過,夏天出現這樣的天氣,確實有點冷。」

一陣大風刮來,可能因為人比較少,海灘上顯得分外寂寥,除了沙礫就是沙石。雖說是私人沙灘,但畢竟二十年間沒有人來過。

「如月君,你的姓氏是如月,對吧?」

「是。」

「聽說是雜誌社派來採訪的,什麼類型的雜誌?」

烏有想起在舞鶴港口作自我介紹時,結城到得比較晚。

「《京趣》。」

「不好意思,沒聽說過,是介紹各種風景、名勝和美食的雜誌嗎?」

「對,有各種各樣的內容。」烏有隻好再次拿出名片,遞了上去。

「創華社……」看樣子結城連公司的名字都不知道。

「是京都地區的雜誌,主要刊載娛樂、藝術等各種信息。發行量較小,只在小書店裡有售。」

「這種的雜誌為什麼要採訪我們呢?」

「在地域上比較接近,這是一大賣點。本刊並不局限於文化以及音樂相關的信息,還有一些地區新聞特輯等內容。」

烏有並不認為對方完全接受了這一說法(連自己都覺得解釋不到位),只見結城點了點頭,哼了一聲。

「大概是面向大眾的雜誌。回顧青春——既然水鏡先生答應了這次採訪,我們並不介意。不過,文章發出來了的話,能不能寄給我們一份樣刊?」

「當然會寄送給您一份。結城先生,您是在京都開和服店嗎?」

「你也在京都?」

「算是京都吧,不過不在市內。我是在上大學後到的京都。」

「我的店開在西陣,店名就叫『結城』,有時候會跟一家名為『結城袖』的店混淆。哥哥是社長,我是副社長,也算是一家老店,你聽說過嗎?」

「我不大了解和服。」

「哈,年輕人不大用得著和服呢。」

「您的店鋪經營西陣織嗎?」

烏有問出口之後覺得自己十分愚蠢,後悔起來。不過結城好像習慣了這個問題,「主要是西陣織,也有其他產品,還經營從歐洲進口的商品,你要不要也買一件,送給那位可愛的小姑娘。」

「您是說桐璃嗎?我們不是情侶,況且對我來說價格也太貴了。」

「買條和服腰帶如何?我只做管理,對和服的式樣給不出什麼合理的建議。」

潛台詞是,若是日常服飾,他倒是可以給些建議。確實,他昨天那身阿瑪尼搭配得很不錯。

「我考慮下吧。」

本來烏有才是記者,現在卻頻頻被人提問。烏有想進入正題,特地拿出紙筆示意。

「回到剛才的話題,您對真宮和音小姐的印象如何?」

「和音?」

結城將視線投向遠方,剎那間,臉色變得陰沉起來。

「剛剛在大門遇到小柳,你也問了他同樣的問題?」結城若無其事地問道。

烏有覺得他確實比較老練。

「是。」

「小柳怎麼說?」

烏有不知該如何作答,他問這個問題是出於好奇,還是另有目的?烏有最後還是誠實地回答了他。

「高貴,難以接近,有些憂鬱。」

烏有省掉了關於「神」的說法,他不想太過強調某個人的想法,況且他本人平時也不大使用「神」這樣的字眼。

結城忍不住大笑起來:「真像他說的話。小柳一直疏遠女人,到現在也是這樣,還成了神父。如月,你也是這麼想的?」

「這……」烏有含糊應付了一句,「我並沒有什麼想法。」

「也是。和音呢……我以前愛踢足球,是中鋒,很受女孩子歡迎,現在也還是這樣。不過和音這樣的女孩,倒是第一次碰到。」

「就是說……」

「一看到她,我就自慚形穢。她比我小四歲,不過是個小丫頭。按理說,小太妹、女巫這樣的字眼一般不會用來形容好女孩,其實也不盡然,她給人的感覺就是這樣。總之非常奇妙,我無法表述清楚。」

結城仰頭望著天,好像是想晒晒胸脯。陽光不強,過了很久也沒有晒黑。他撥開身上的沙,打了一個大哈欠,儘力將兩手伸直。

「當年很少說起對她的愛慕,寫文章的時候這段就省了吧。我進了大學,躋身於精英階層,就不再想這些事情了。」他邊說邊比畫,比起躲躲閃閃的神父,顯得非常率直與坦誠。這種說話方式是其開朗外向的性格使然,說出來的話也很有說服力。但是這麼滴水不漏的回答,也讓人不得不上心。

「我雖然不知道你聽說『和音是偶像』時有怎樣的想法,不過應該與事實不大相符。」結城好像突然想起來什麼似的,抬起頭來。

「……看過那些畫了嗎?」

「剛剛神父領我參觀過了。」

「果然如此,那你該知道我們震驚的原因了吧?」

「是……她們如此相似,我也吃了一驚。」

雖說這句話張力很不夠,但烏有也想不出更合適的措辭。不知道結城是否理解了烏有的話,他深深地點了一下頭。

「那位姑娘是叫桐璃吧?在船上看到她時並不覺得她們很相似。我離開這裡以後,見過許多女人,都比不上和音。」

「桐璃不是和音。」

「這我知道。」他揮手岔開了話題,「我不知道你看了畫之後作何感想,現實中的和音給人的感覺跟你看畫後的感受是一樣的。」

烏有心想,這個說法與神父很接近。但是,對畫作的理解,一萬個人有一萬種看法,不可能完全相同。現在我和他對和音的印象,因為關係的親疏,還是有根本的差異。

「既可以說了不起,也可以說有魅力。這並非諷刺,事實就是這樣,不過用語言表述出來之後,總感覺落入了俗套。」

「您是指畫作嗎?」

「對,那是在我們來島之前就完成了的作品。經過這二十年,畫作魅力有所減弱,不過和音真的很偉大。若不是這樣,誰會放棄一切,來到這座孤島呢……」

結城在自言自語,反反覆復念叨這幾句話。

「烏有,早啊!」

循聲望去,身著T恤的桐璃從三樓窗戶中探出身來。就像不斷敲打十二點的鬧鐘那樣,手臂大幅擺動著。聲音還是那麼充滿活力,十一點才起來,並不能稱之為「早」。烏有還以為她昨晚睡得很早,看來估計錯誤。

「天空真美啊!」

「你幾點睡的!」烏有朝上面怒吼一聲之後,對身旁的結城解釋道,「實在不好意思,她以為來這兒是為了玩。」

「這有什麼關係,雖說是採訪,也不必弄得這麼緊張。」聲音聽起來並不疲倦,看來結城對桐璃的在意程度沒有神父那麼深。「慢慢來,還有一周時間呢。」

和音去世那天是八月十日,武藤隨之而去是在十二日。他們在事發之後還集體生活了一周,此後就分道揚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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