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5日 第二章

我就像是一隻盤旋降落的禿鷹,瞄準著那頭年邁的獅子。這純粹是無稽之談——烏有這麼想著。不過即便如此,也不會有任何改變。對,現在就是這種情況。

炎炎夏日,快艇劃開海面,掀起白色的浪花,飛速前行。大海像是死去般風平浪靜,船尾的兩隻螺旋槳發出嗡嗡的雜訊,像揮之不去的蒼蠅。隨著雜訊的節奏,冰冷的圓筒狀扶手傳遞過來一種微妙的振動。烏有兩隻手臂上使勁,從甲板上探出身子,接受海風的洗禮。海上的風並不咸,但是跟舞鶴的風比起來,別有一番滋味。難道,海邊的風除了大海,還混合著港口等其他的氣味,或者是海上的風帶著野性的緣故?

回頭望,遠方還能看到些許本州的影子,就像在綠色上強加了一頂茶色布丁的帽子。但是布丁頂上放的既不是櫻桃也不是生奶油,而是一堆砂糖,像要化了似的,不甜。一看便知,它只是一座乾涸又貧弱的小島。似乎一浪打來,就要沉沒。平日里總想著要腳踏實地好好生活,但是苦於根基實在不穩。離開之後回頭遠望,再次切實感受到這一點。恐怕「日本國」的政治、經濟、社會等,全是這東亞小小島國的人們臆想虛構出來的吧。烏有也不過是無數塵埃中的一分子。某個地方肯定存在著破綻,它正張大口子等著呢。也許這海上的風景也是其中之一。烏有的想法,突然變得感傷起來。

快艇開始向右航行時,那充滿不確定與不穩定的本州島就消失在地平線以下了。海面無限開闊,就像灰色的印度象背負著的世界一般,目之所及,一片汪洋。到目的地還有幾個小時,只好繼續在這象背上搖搖晃晃。天氣好的時候,從函館能看到下北半島,在東京能看到富士山。按這樣推算,今天要去的和音島離本州島甚遠。看地圖時發現它在隱岐與輪島的交界線上,沒想到會是一座離島,看來估計有誤。海洋比想像中的更遼闊,能充分體驗到縱橫無礙之感。一路上連島嶼的影子都看不到,旅途很快就變得乏味起來。看來人多雖很煩雜,但完全與世隔絕也難以想像。

……終歸是葉公好龍。禿鷹是孤高自傲,但僅憑一己的力量能做成什麼事呢。禿鷹沒有能力獵取活物,只能啄食屍體或者開始腐爛的殘骸。從出生到現在,二十一年來,烏有遭受了許多挫折,早就參透了這個道理。二十多年來,「年邁的老獅」(這是烏有擅自給和音島的主人取的名字)與兩個僕人一起生活在這孤島上,一步也沒踏出去過。雖然如此,僅憑頭銜,烏有就甘拜下風。

說到底,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被選中負責這次採訪。即便是敏銳如總編的人,應該也無法察覺烏有內心有自比禿鷹的想法,他可能只是覺得這個年輕人大概能完成本次任務,就算察覺到了其內心複雜的慾望和自卑,也跟工作沒有任何關係。話雖如此,總編放著六名記者不用,竟然破格指定尚非正式員工的烏有,總覺得有些奇怪。難道是因為上個月自己負責的「小京都特輯」受到了好評?烏有不知道其中緣由就受到了意外的優待——只要跟那群比自己年長二十多歲的人相處愉快,執行本次任務就跟度假差不多。

二十年前,六位年輕人對一位名叫「真宮和音」的女演員痴迷不已,他們在和音島上離奇地共同生活了一年。此後,每個人選擇了不同的人生道路。時隔二十年,他們選在和音島再度聚會。烏有此次前來,就是來採訪他們的。

當確定採訪者為烏有時,資深記者們臉上都露出遺憾與不悅的神色。這家雜誌社雖說是月刊,規模也不大,但是日程非常緊。從大家的反應上能看出,他們都想以工作為由離開家人一段時間,稍微放鬆一下。烏有並不想因為一次採訪惹得同事不滿甚至嫉妒。那一刻,他便宜佔盡。烏有一直相信,上天安排的幸運與不幸是對等的,接下來等著自己的只剩下不幸。他之所以沒有推辭,來到這裡備受顛簸,並非對自身以及生活產生了疲憊和厭倦,或者越是疲憊越要來這兒,又或者跟周圍無形的壓力作鬥爭等緣故,而是因為一位少女。她扎著紅色絲帶,正爬上樓梯朝這裡走來。

「烏有,你一個人幹嗎呢?」

為了不讓新買的帽子被風吹走,她用一隻手按著它,大方格棉布裙隨風抖動著。

她又問了一句:「我說,你在幹嗎呢?」

她叫桐璃,今年高三,但跟大部分高中女生大不相同,她可能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屬於問題少女。據說,她初中時,因為容貌出眾,被邀請加入模特隊,而且是其中最美的女生。只可惜,她去學校上課的次數遠遠低於教育部的規定。其實她並非那種待在家中拒絕上學的孩子,而是每天悠然自得地遊盪在街道和沿河的路上。她有一句口頭禪,「學校就是動物園」,也不知是受誰的影響。

「……沒幹什麼。」

「看到什麼了嗎,烏有?」

說罷她極力探身出去,圓圓的大眼睛凝視著泛起白沫的水面。她的虹膜很薄,可以清楚地看到瞳孔。

「小心別掉下去。」

烏有仰望著天空。湛藍,清澈,讓人會心微笑。空中僅有些像龍鱗的細小雲彩聚在一起,似乎即便不是視力極佳的愛斯基摩人也能看到電離層。這種景象,肯定會讓人想起夢想或希望之類積極的詞句。烏有想看看日落之時東邊水平線的樣子。西邊的日落尚可以想像,另一側的夕陽與藍天、夜晚會是怎樣的景象呢?

「想什麼呢?肯定是些無聊事情!」

「嗯……」烏有點了點頭。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會想這些莫名其妙的事,或許是想從平日的繁忙中解放出來才發獃。

「黏黏的,真討厭!」

桐璃放棄追問,抬起頭來,細線般的眉毛微微皺起。她摸了摸裙邊,好像對觸感很不滿意。海風並不像她想像中的那樣溫柔。

「真可惜,昨天才買的衣服。」

「穿水手服來就好了,也正式點。」

「你也看到啦,我一直是穿顏色鮮艷的運動裝的。特地為採訪穿上正裝,那不是我的風格。」

說著,她重新紮了一遍被風吹亂的頭髮。她的頭髮沒有染色,非常漂亮,可能因為比一般人的頭髮細很多,總是扎不好。

「我們班上有個女生,梳著麻花辮,戴著眼鏡,看起來很認真。」

「沒去幾次學校就知道得這麼清楚,真有你的。」

「什麼呀。這種事,去一趟就全明白了。」

說罷,她撅起嘴巴,伸出舌頭,做了個鬼臉,臉上露出了小酒窩。桐璃是作為烏有的助理來的。她好像認識總編輯,經常在編輯部打雜,做點兼職。而且,烏有能進入這個公司,很可能是桐璃的功勞——雖說他現在還不是正式員工。本來他正打算推掉這次採訪,但聽到去和音島,桐璃非常任性地說「我也要去」,於是就這樣被牽扯進來。不知總編是隨性還是正好高興,或許是對桐璃特別偏愛吧,竟然答應她作為助理一起去採訪。其他的記者都以為他們是結伴出去遊玩,別有用心地說了些帶刺的或奉承或鼓勵的話。雖然覺得不妥,但烏有還是帶著她來了。不知道為什麼,他總拿這個小姑娘沒辦法,是因為她跟自己有著一樣的傷痛嗎?恐怕不是。是一物降一物嗎?烏有望著她白皙無邪的臉龐,放棄了思考。烏有轉念想到,可能是她知道自己沮喪時的樣子吧,但為什麼讓她看到自己消沉的一面呢——如果不是她,肯定對這種女孩唯恐避之不及吧。可能是刻意地想要忘卻吧,烏有已經忘了當初跟她相識的機緣。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她竟然可以自由出入烏有的公寓。桐璃說話的效力非但沒有減弱,反而有所增強。莫非她是自己的表妹?若是有血緣關係的話就好了,隨便點也沒什麼關係。當然,這不可能。

「可以出去嗎?」

她擔心自己會暈船,一直躺在快艇的后座上休息。八月的太陽還很毒,又沒有任何遮擋,因此她的臉色看起來確實比在陸上差些。這是一艘僅能容納二十人的小船,在大海里漂來盪去,真讓人不舒服。

「還有三個小時就到了。」

「啊!還有這麼久!這裡也太無聊了,都是一群老頭子。」

說是老頭,事實上快艇里坐著的人才四十齣頭,其中四位是和音島的貴賓。對十七歲的桐璃來說,四十歲跟六十歲差別不大。

「這兒的灰塵還特別多,都落在衣服上了。」

像是突然想起來似的,她使勁拍了拍裙子的前後擺。但裙子受潮了,灰塵不容易掉下來,像粘在筷子上的納豆般,老是在同一個地方打轉。

「哎呀,真討厭。」桐璃著急起來。

「不來這兒,好好去學校不就行了嘛!」

「你如意算盤落空啦,現在是暑假,想去也不行。」

「還有幾天就要開學了吧。」

「那是一周後的事啦,十三號。」

今天是五號,從島上回來是十二號,計畫一周左右的行程。

「那就忍著吧。」

「喂!」桐璃叫了起來。臉色眼看著就變了,像是發霉腐爛的蘋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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