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國難 第十一章 天問(八)

一場透雨過後,衛河登時改變的模樣,油油的綠色衝破鉛灰色兩岸,如同天地間一支巨筆抹就一般,揮灑遒勁,直衝大海。

岸邊巨型水車的多級車輪在河水推動下,吱吱呀呀地加快了速度,雖然很不情願,卻奈何不了這奔騰的潮流。水車另一端連接著一級級齒輪和鋼軸,帶動兩岸工廠里的重型設備,將各種鋼料打磨成型,淬火,再由泊在碼頭上的運輸船拉走,運到更遠處的工廠里,裝在火銃、巨炮和戰艦上。

「加把勁,這批貨今晚要做完,老闆昨天剛接了個新單兒,大夥不愁沒活干……」工頭的指揮聲帶著笑意,從岸邊的工廠里穿出來,沿著河流飄向遠方。

「那是,咱們廠,畢竟是老字號」,夥計們大聲答應著,加快了手上的動作頻率。天津在二十年前還是個小魚村,建城時間短,城裡百姓多是從薊州、永平、梁城等地招募過來的工人和賣了土地轉向新行業的工廠主,這些人性格爽朗,喜好炫耀。哪個廠裡邊有活干,巴不得讓全城的人都知道。加上工廠都守著在河邊,靠河水的動力做活,哪家煙囪冒了煙,哪家廠房傳出笑聲,彼此都清清楚楚。那笑聲最響亮的,肯定是生意最好的。能從開春笑到河水結冰的工廠,老闆第二年肯定會加蓋廠房,招募人手。相反,一年中無聲無息的工廠,也許第二年老闆就要曲尊到別人家做夥計,廠里的工人們就得另尋東家。

自從洪武十二年後,衛河兩岸人家的生活就變了。這裡不再是個無名小魚村,而是朝廷的戰艦和火炮製造基地――天津。城裡的工廠,有一半與軍械製造業有關聯。特別是城北頭的陳記,從北平搬遷過來時,頭上就「頂著」聖旨,二十幾年下來,陳記早就成了天津第一大商號,陳記老闆陳星,也成了天津眾商家的領軍人物,跺一跺腳地面亂顫,整個天津城的工廠店鋪都唯其馬首是瞻。

傍晚,老陳星晃著圓圓的身軀,慢慢地蹭下馬車。一個跟班伸手相攙,被他一把推開了。人老了,難免脾氣有些古怪。小跟班一吐舌頭,屁顛屁顛跑到前邊去開大門,沒等他跑到門邊上,硃紅色的府門吱呀一下打開,少東家陳青岩大步走下台階,攙扶住陳星的胳膊。

「爹,您今天怎麼回來這麼早,都督衙門裡沒有事情嗎?」邊向院子里走,陳青岩邊問。天津舉義後,陳星被公眾推舉為大都督。眼下雖然戰線已經遠離天津,但身為天津商團的首領和天津的最高軍政長官,陳星的所承受的壓力一點沒減少。做兒子的有心替父親分擔些,又實在幫不上忙,只好每天早早回來等在家裡,陪父親說說話,也算盡到了孝心。

「今天沒什麼事,爵士會那幫傢伙又在吵架,我聽著煩,回家歇歇」,老陳星疲憊的笑了笑,把胳膊搭在兒子的肩膀上,慢慢走進了院子。

這不是實話,從父親的表情上,陳青岩就知道父親心裡有事,特別是近幾天來,在武伯伯的戰艦靠岸後,細心的青岩明顯地發現父親憔悴了下去,兩鬢的白髮更多,臉上的皺紋也越來越深刻。

每當陳青岩看著老父疲憊的面孔,他的心裡就發酸。當年北平火藥局被炸,母親受驚嚇過度,很快病故。父親從此一個人支撐著整個家族,一步步走到現在。家族事業越干越大,父親身上的擔子也越來越重。特別是姐姐出嫁後,他身邊幾乎連個出主意的人都沒有。自己所學,與父親的觀點又往往和不來,出了點子,往往惹父親不快。

大門在父子二人的身後吱呀一聲關閉,陳青岩攙扶著父親穿過爬滿青藤的迴廊穿進書房,他看到了陳星鬢角上的汗水,但現在北方的天氣還沒有熱到讓人出汗的地步,況且陳星今天穿得也不多。

「爹,出什麼事情了」,陳青岩將老父扶到椅子上坐好,接過僕人打來的洗臉水,親自潤濕再擰乾一塊毛巾,放到陳星的手上。

「保皇黨的人和立憲派的人在爵士會裡吵起來了」,陳星抓起毛巾放在臉上,話語顯得有氣無力,僕人聽到父子之間說悄悄話,趕緊退了出去,順手將房門小心翼翼的掩好。

「那您跟著生什麼氣啊,他們不是天天吵架嗎,這又不是第一次。吵完了,還不是該幹嘛幹嘛,有了買賣交往,彼此還熱乎地跟親哥倆兒似的」!陳青岩笑著安慰了老父一句,他內心裡傾向立憲派,但知道父親更傾向於保皇黨的主張。以陳家現在的地位,也的確應該保皇。這不僅僅是因為朱棣當了皇上,陳家就是皇親國戚這麼簡單。而是天津商團的產業決定了保皇對他們更有利。陳家是做火藥和軍械起家,天津商團有一半以上和軍火生產有關聯。一個喜歡開疆拓土的皇帝和一個決策迅速的朝廷比一個為軍費多少吵上三個月的爵士會,哪個會購買更多的火器,不用想,大夥也能知道。

「沒那麼簡單,岩兒,去後院祠堂里,將香案上的那個黑盒子拿出來」,陳星無力的搖搖頭,低聲吩咐。

「嗯」,陳青岩答應著,轉身出門,一會兒,屋子裡就又響起了年青人特有的腳步聲。一個黑漆金鎖的盒子被擺到了陳星面前的桌案上。這個盒子的鑰匙只有陳星有,陳青岩從來沒有打開過這個盒子。

盒子被陳星顫抖著手打開,裡邊是一疊寶鈔。陳青岩吃驚地看著父親將寶鈔取出來,一張張地擺在書案上,彷彿這些已經作廢了的寶鈔是什麼稀世珍寶一般。

這是當年移民時官府給的寶鈔,被武侯用銀子買走了。後來陳家做煙花東山再起,父親又用銀子將寶鈔贖了回來。陳青岩聽姐姐青黛說起過寶鈔的故事,那次移民,每一張寶鈔都代表著一條人命,如果不是武安國及時用現銀兌換了寶鈔,陳家老小可能就永遠倒在北平的寒風裡。

「爹,這些寶鈔,你又想當年的事了」,陳青岩嘆了口氣,話語里充滿了對父親的同情與理解。如今恩人武公和姐夫朱棣成了對立面,作為天津商團的領袖,陳星的確很難做出抉擇。

「是啊,當年如果沒有你武伯伯,咱們一家就沒命了」!陳星憂鬱地說了一句,隨後補充道:「爹當年曾經立誓,此生武公差我風裡火里,絕對不皺一下眉頭」!

原來如此,原來父親為當年的誓言難過。做生意的人講究信譽,說出的話輕易不會反悔。陳青岩理解地點頭,低聲問道:「武伯伯這次來天津,跟您提要求了嗎!」

「沒有」,陳星搖搖頭,從兒子的話語中,聽出了一絲狡猾的味道。武安國沒提要求,陳星自然可以按照自己想做的去做,這是一條很好的逃避理由。苦笑了一聲,陳星又搖了搖頭,低聲問道:「青岩,你知道爹為什麼不幫武公嗎?」

「為了姐姐和生意唄,那還用問」?陳青岩利落的答了一句,如今他也是商團的重要人物,這點小問題,難不倒他。眼下對陳家最有利的事情,就是兩不幫忙,等到武安國與朱棣之間的明爭暗鬥見了分曉,再決定下一步動作。

「不全是如此啊」,陳星茫然的嘆息道,沉重的呼吸將桌子上的寶鈔吹落了一地。「爹不幫武公,其實也是因為武公從來不提什麼要求,他這個清高的樣子,怎能成大事。自古以來成大事的,那一個不是心黑手狠。他可以無欲無求,跟著他的人怎能無欲無求。這麼多年了,哪怕他要做皇帝,等高一呼,爹也不會皺一下眉頭去響應他。可他,哎――」!

「姐夫和武伯伯畢竟有師徒之誼,況且武伯伯對姐夫還有救命之恩。所以即使兩人翻了臉,武伯伯也沒性命之憂」,陳青岩一邊收拾地上的寶鈔,一邊安慰父親。雖然內心傾向立憲派的主張,但武安國的確不是個好領袖。跟著他只會送命,不會有好結果。想到這些,陳青岩也嘆了口氣,那些發黃的寶鈔隨著他的嘆息在地面上跳躍,暗紅色的印記來回飄動。

「哎」,椅子上的嘆息聲讓陳青岩聽了心向下沉,彷彿是承受著什麼重壓般,父親的話音低而晦澀,「真是這樣就好了,前幾天燕王的部將從咱們這買了一批『烏金霜』,我今天查驗迴文,發現收貨的不是燕王麾下那個軍需官,而是個沒聽說過的名字。」

「烏金霜」,陳青岩聽到自家生產的這種獨門炸藥的名字,大吃一驚,手中的寶鈔頓了頓,一張張飄落滿地。

半夜,大沙河南岸,一夥士兵打扮的人護衛著兩架馬車,行色匆匆地從南方趕來。帶隊的長官是個急性子,在馬背上連聲地催促夥計加快腳步,掏出夜光手鍾,焦急地計算著時間。

道路兩邊的農田裡沒有人,青油油的小麥已經長到尺把高,很快就要灌漿。受過戰火洗禮的土地更肥沃,從農田裡受驚衝出的鳥雀身上,就能看出豐收的影子。今年春夏多雨,莊稼長勢好,鳥雀也吃得肥墩墩的。聽見人聲,才飛起幾步來,就懶懶的扎進草叢,繼續自己的美夢去了。

「你們幾個,前方五里,警戒,如果有人趕夜路,立刻拿下。」帶隊的軍官用蒙古話惡狠狠地吩咐。幾個朵顏武士答應一聲,跨馬遠去,馬蹄鐵在橋面上打出一連串火星。在這樣寧靜的夜裡,馬蹄聲格外清晰。

「你們幾個,趕快動手,凌晨之前一定將這裡收拾乾淨,就像沒有發生過什麼一樣」,軍官布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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