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國難 第十一章 天問(三)

如煙細雨,瀟瀟洒灑清洗江山。幽幽的春綠伴著雨水從樹梢、田野里吐出來,染遍群山南北。草色只可遙看,走近了,你就會發現樹還是原來那棵樹,山還是原來那座山,根本沒有新芽冒出。打馬遠去,驀然回首,讓你失望的地方偏偏又現一抹新綠。

這就山中春色,來得比平原晚,卻總在若有若無之間,驅散冬的嚴寒,帶來生命與希望。晉王朱棡站在五台山的黛羅頂上,憑欄遠眺,無限江山,盡收眼底。他現在是眼前這片土地的名譽首領,但他自己也不知道還能悠閑地看幾迴風景。朝廷的使者在山下已經守候了一個月了,燕王的使者在館驛里等了也不下十天。朱棡不知道自己該接見誰,也不知該怎麼做。

起兵了,自治了。可現在首倡自治的老四準備當皇帝了。燕王使者開出的條件是,只要出兵相助,就允許晉地自治。侄兒朱允文這個在任皇帝也給了相同的承諾,並且答應將屬於朱棣的東北三省也劃歸晉王管轄。

他們誰都想當皇帝,他們奪了江山後我的結果都難免兔死狗烹。自古以來,哪個裂土封王的承諾兌現過?晉王朱棡不會傻到幫人家打江山,但南北雙方如果再次打起來,他又很難袖手旁觀。眼下最難保證的是,如果這樣拖延下去,燕王會不會先轉過頭來,將威北軍先收拾掉。

「難啊,」晉王朱棡嘆著氣,修剪得整齊的指甲在亭柱子上不知不覺抓出一塊油漆,「這亂局究竟該如何應對,真讓人無從下手……」。他沒有當皇帝的野心,也知道自己沒割據的本錢。治下無論是山西一部,還是蒙古河套,都不是糧食主產區。這些年的繁榮憑藉的是貨物交換,用豐富的礦產交換北方六省的器物和南方的糧食布匹。如果真得將山西北部和河套地區隔離在帝國之外,朱棡很清楚,不到三年,這兩個地方就會比元朝統治時還窮。到時候甭說關起門來做皇帝,連自家性命能不能保住都不好說。

這就是武安國那廝的厲害之處,他在不知不覺間將全國各地用道路和貿易聯結在一起。讓各省彼此相依存,從而徹底打碎了諸侯割據的希望。或者說,他在二十多年裡改變了帝國的基礎,讓割據的難度與風險大大增加。晉王朱棡沉思著,眼神如雨幕一樣迷茫。

「王爺,朝廷的使者又來求見了」,王府長史林仲達手裡拿著份拜貼,氣喘吁吁地從半山腰爬上來,邊走邊喊。

「我知道了,告訴他本王病了,沒法見他」,晉王朱棡沒好氣地說。朝廷的使者拿出了當年申包胥哭秦庭的功夫,在晉王的臨時駐地前聲聲血淚,以大義相責。可那些大義說起來好聽,背後隱藏的還不一樣是利害。明知晉王自治還請晉王出兵相助,這不明擺著想讓威北軍和北方六省自衛軍打得兩敗俱傷么?你朝廷真的有本事,自己去打啊,耿炳文手中的三十萬大軍修整好幾個月了,難道還沒修整夠么?

「可那您也不能躲在山中不出來啊,難道您在這裡還能躲一輩子」?王府長史向上快走了幾步,大聲喊道。他是服了這個王爺,遇到困難就罷工。若不是此人待屬下還算寬厚,彼此相交多年,林仲達真想自己躲回河套的地區的工廠里,任由事態發展。可眼前的事還是要管的,誰讓自己是王府長史呢,況且收到了那個人的信,不好不按照他的安排去做。要知道那個人可是人中俊傑,他如果想登高一呼,天下響應者肯定不計其數。

「仲達,你別逼我,讓我,讓我過幾天順心日子吧」!晉王的哀求般的口氣從如煙細雨傳來,說不出的凄涼。

王府長史笑了笑,手一松,拜貼被山風裹進雨里,翻了幾個跟頭,落進了幽幽深谷。「好,好,我不煩你,咱們且看風景,山中無甲子,寒盡不知年」。說話間,他走進山亭,將身上的油布雨衣脫下來,交給旁邊的侍衛,趴在圍欄上和晉王朱棡一塊賞雨。

山風裹著細雨,打在叢林間發出沙沙的響聲。淡綠色的樹枝搖擺著,攪動重重水氣。有化了凍的春泉從不遠處的岩石上奔流而過,留下一路歡歌。連綿春色,在不同人眼中卻是截然相反兩個世界。林仲達看到的是希望,晉王朱棡看到的卻全是危機。

「哎――」晉王朱棡長嘆一聲。

「哎——」,長史林仲達回以一聲長嘆。

「你嘆什麼」?晉王朱棡回過頭,不滿地問。

「我是王府長史,王爺嘆什麼,我當然嘆什麼」,林仲達一臉玄機,笑著答道。

「仲達啊,勸我起兵響應北平的是你。眼下天下亂局,勸我按兵不動的也是你。夾在朝廷和北平之間,如果你再拿不出主意來,孤王也只好在這百十個山寺中尋一個剃度之所,脫離這紅塵苦海了。」

「王爺這就想退了,眼下群雄逐鹿,王爺難道不想分上他一匙鹿羹」?林仲達不理會朱棡的抱怨,輕聲問道。

晉王朱棡橫掃了自己的長史一眼,無奈地說道:「分一匙羹,不被人家燉了已經是萬幸了,分羹,咱威北軍有多大斤兩,難道你還不清楚么」?

「威北軍實力不足以三分天下,這點我當然清楚?可王爺想過沒有,如果我們不求裂土,天下有何人能奈何得了我們威北軍」?林仲達手指輕扣圍欄,問話像霹靂一樣敲進晉王心裡。

晉王朱棡身體猛然一凜,沉聲問道:「仲達,你這話什麼意思」?

「王爺,你可知道為什麼當年安泰皇帝讓您主持威北軍,而讓秦王主持定西軍」?王府長史沒有回答晉王問話,而是反問了一句。

「皇兄」,晉王朱棡鼻子里冷哼了一聲,「皇兄還不是借我二人之手看著老四。結果,老四反了,秦王也讓藍玉給剁了」!奪位分封,大哥朱標幾曾安過什麼好心思。可有他在,天下混而不亂,北方六省自顧自發展,南方百官自顧自貪污,晉王朱棡的日子反而好過。他治下的官員沒有朝廷的官員那麼貪,前來封地發展的商人為了行走順利也不斷地給王府許以好處,這種坐地收錢,卻不用強取豪奪的好日子讓人留戀。如果不是允文非要削番,怎麼會將大家逼得走上如今這一步。世事難料,總是面臨這麼多選擇,朱家子孫想當個開心王爺都不容易,何況尋常百姓呢。

「這就是先皇的高明之處。」長史林仲達點點頭,低聲分析:「他知道秦王和燕王都有野心,而您只不過求做一個安穩王爺,所以才讓秦王去控制藍玉,您守在燕王身側。這樣,秦王與藍玉必將為了定西軍的控制權斗個兩敗俱傷,而只要朝廷不露出完敗之勢,您也絕對不會追隨燕王造反。可惜先帝什麼都算到了,卻沒算到自己有個不會做皇帝的兒子」。

想到大哥朱標的統治手腕,晉王朱棡忍不住又嘆了口氣,心頭湧起一絲哀傷,幾分無奈。如果大哥還活著,時局也不會如此難以收拾吧?搖搖頭,他低聲問道:「可這與眼下局勢有什麼關係,這仗如果再打下去,咱們也難免要卷進其中。」

「那要看晉王殿下的想法了,我這些天反覆思量,終於想到了一個兩全之策。」長史林仲達老臉紅了紅,這個計策不是他自己想出來的,但對解決目前的難題十分有效。「如果王爺想爭奪這如畫江山呢,在下不才,絕對無力輔佐。要是王爺只想過太平日子,享受富貴,這個計策倒可以保王爺平安,並且可以讓朝廷和燕王都沒話說」。

「孤王要這天下何用,守不住的。縱使孤王守住了,等孤王一死,兒孫們不是還得打起來。」晉王朱棡仰天長嘯,家族的悲劇他看得太清楚了,不希望在自己身上重演。威北軍的實力,也沒法讓他將悲劇重演。

「那就好辦了,王爺可以立刻下山,招集兩方的使者,面對面交待清楚。王爺起兵,不是為了裂土,而是為了響應北平圍城時的號召,分權立憲。如果建文皇帝儘快立憲,王爺會根據各方協議交出軍權。支持建文做一個立憲皇帝。如果皇帝不肯立憲,威北軍一定起兵幫助燕王,為立憲而戰。無論誰當皇帝,若他不肯立憲,咱們則為分權和立憲血戰到底」

「為分權立憲而戰,就咱們」?晉王朱棡顯然沒能理解林仲達的意思,遲疑地問。

「對,不過我們只喊一句口號,不著急打頭陣。反正燕王和今上誰坐穩了皇位,騰出手來第一件事情肯定就是削番。我們不如讓他們都坐不安穩,反而能通過立憲保住自己的富貴。王爺您想,燕王想當皇帝,南邊的曹振,西邊的藍玉,哪個會輕易答應。到時候,分權立憲肯定是他們起兵的借口。與其讓他們去喊,不如我們先喊出來。這樣,不立憲者當不了皇帝,立憲之後,我們就有首義之功,在民間的威望不亞於北平郭璞,哪個不好意思虧待我們太多……」。

「你說什麼,威北軍要為分權立憲而戰」!燕王朱棣忽地一下從座位上站起來,走到了使節的身邊。他的身材高大魁梧,登時將遮住了使者的視線。王府的秘密使者嚇得小腿微顫,低著頭回答道:「是的,晉王殿下和威北軍幾個主要將領當著我和朝廷使者的面這樣回答,他們說晉王無意江山,也不在乎誰當皇帝,但如果不能實在當初起兵的目標,他們寧願血戰到底。」

「混蛋」,燕王朱棣的手指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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