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國難 第九章 重生(六)

天,乾冷乾冷的。呼嘯的西北風夾雜著雪粒,將空氣中最後一絲水份裹成冰球,噼里啪啦地砸在百姓家紙糊的窗子上,將護窗的牛厚皮紙打出一個個麻沙沙的小白點。昏暗的屋子裡,忙碌了一年的家人圍攏在火爐子旁邊包著雜麵餃子,男人女人臉上的皺紋像餃子邊緣捏出的花紋一樣深。昏暗的菜油燈滋滋地冒著煙,跳動的火苗照亮人們眼中的希望。平時,油燈在這個時辰是捨不得點的,只有今天,一年中最後一天的傍晚,勤勞的主婦才打破日落而息的習慣,從柜子頂端小心翼翼地將油燈取下來,擦去上面一年的灰塵,灌上一點點從牙縫裡省出來的菜油,點綴一下節日氣氛。

「過年嘍」!不懂人間艱辛的兒童興奮地叫著,手裡的小燈籠在空中飛舞。外邊的天還沒完全黑,燈籠里的蠟燭不能點,只能幻想一下燭光點燃後燈籠的興奮顏色。

「九成,不要開門,在外屋門口玩」,正在碾麵皮的父輩溫和地囑咐了一聲,嘆著氣,目光從窗子上緣唯一的一小塊玻璃看向窗外。外邊,暗暗的,冬末的陽光已經躲到了山後。遠處小康人家水爐子煙囪冒出的藍煙在風中打著滾,飄過青灰色的屋檐,在半空中散成絲絲縷縷。

「爹,明年我要換到李老闆家做工」。板凳邊緣,一個半大小子一邊向麵皮中添餡兒,一邊低聲嘟囔。他的手極其靈巧,圓圓的麵皮在掌心中輕輕轉了半圈,一個圓滾滾的餃子已經站立在手掌上。

「啥」!做父親的嚇了一跳,檊麵杖滯了滯,杖下的麵皮立刻走型,變成了一個小牛舌頭。

「我明年不在王老闆家做了,換到李家去做。他那邊一天多給五個銅板」。半大小子提高聲音,清楚地表明自己的意願。

做父親的臉色有點兒難看,放下檊麵杖,用手指敲打著面板質問道:「可王老爺是一直是咱們的東家,從你爺爺那輩兒就給他家當長隨。他家開工廠,我們是第一批入廠的。你小子當時不夠年齡,也是人家王老爺看在多年老交情照顧進廠。如今你翅膀硬了,咋,就忘了恩人了」。

「他爹,大過年的,你別發火,讓孩子把話說完」!女主人用圍裙抹了把手,將一撐子包好了的餃子放到柜子邊。邊用溫言軟語哄住大人,邊示意大兒子講清楚自己跳槽的理由。「閏生,你說」!

「可在李家做,一年多一千五百個銅板呢,那可是三塊銀圓的數。李老闆家的掌柜已經私下跟我說過了,如果我幹得好,每隔半年就給我加一次薪水」!喚做閏生的半大小子抬起頭,看著父親的眼睛,認真地說道。「如果一年多掙三個銀圓,就可以讓九成上新學堂。他長大後可以當大夥計,或者當設計師,還能進定西軍當軍官,一個月就能拿我半年的工錢。」

這孩子,心裡就沒個自己。當娘的心一熱,轉過身,撩起圍裙角去擦眼睛。當爹的聽說一年要多一千五百個銅子兒,心中也犯了嘀咕,火氣跟著降了下來,嘟囔著問,「有這麼多,那李家掌柜的沒騙你吧」!

「沒有,我打聽過了,李家是北平那邊過來的老字號,向來講究信譽。他們說我手藝好,準備和我簽一個長期合同,把薪水和花紅用白紙黑字寫清楚。將來我要是薪水高了,您就可以不幹了,在家和娘享清福」!年青的閏生眼中憧憬著未來,彷彿已經把自己的家建成了前面別人家那種青磚玻璃窗大屋。

當娘的轉過身,輕輕摸了摸兒子臉上過早生出的皺紋,哽咽著說道:「換吧,多掙了錢,也好給你說房媳婦。你已經不小了,我和你爹,哎,我們沒盡到責任」!

早熟的閏生握著母親粗糙的手,低聲安慰道:「娘,你說這些幹啥。我有手有腳的,什麼掙不回來。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到時候說不定咱家還開工廠呢」!

「可王老爺那邊,嘖」!當爹的有些為難,「你讓我怎麼開這個口」!

「那怎麼不好開口,他對咱家有恩那不假,可咱們也不是他的包衣奴。你要不好說,過了年我說去。咋不能耽誤了孩子」!女主人將菜盆里剩餘菜餡的刮成一堆,果斷地說。

「好吧,我去說不就行了嗎!」男主人也想開了,點著頭同意了兒子的新年計畫。看看外邊昏暗的天,不放心的叮囑道:「我說閏生啊,你有了自己的想頭。爹不能攔你,有道是兒大不由爺。況且這街坊們也說了,現在年頭變了,興什麼『人人平等』了。可你無論怎麼干,得留著點兒心眼,千萬別站錯了隊。這臨洮城裡,不,就說咱這西北吧,風還沒定下來怎麼刮呢,你可別給我當那個出頭椽子。這藍大將軍、張小侯爺和秦王爺,隨便哪個伸伸手指頭就能把咱捏死」!

「也是,聽說張小侯爺帶著人去打鐵,鐵木耳朵什麼土匪,不知道打不打得贏」!解決完了家務事,女人心裡輕鬆了些,聽丈夫提起了西北三個實權人物,饒有興趣的說道。

「怕是張小侯爺前邊的仗還沒打起來,城裡藍大將軍和秦王爺要火併了。我今天下午,遠遠地看到秦王府那邊封了街。說什麼秦王請藍大將軍吃年飯。可住在王府附近平日最喜歡熱鬧的幾個大掌柜,今天他們的馬車全沒上街。」閏生一邊捏著最後幾個餃子,一邊搭腔。

「什麼,你怎麼不早說」?當爹的蹭一下站了起來,三步並做兩步跨到屋門口。邊檢查門栓邊嚷嚷道「你這孩子,這麼大事不告訴我一聲,現在,你讓咱們哪裡躲去」!

「他爹,躲什麼呀,你說清楚點兒,這大過年的」,女人嗔怪著數落,話音剛落,一聲清脆的火銃打破了傍晚的寧靜。

「呯」、「呯」、「呯呯呯呯」,爆豆子一樣的火銃聲從秦王府方向傳來,提前點燃了這一年的春節焰火。

秦王府,一盞水晶琉璃杯摔在地毯邊緣四分五劽,殷紅的酒汁染紅了地毯。秦王朱樉站在主案後,對大將軍藍玉冷眼而視。身經百戰的藍大將軍端坐著,身後的六個侍衛手都按在火銃上。大隊的穆斯林戰士衝進正殿,將賓主團團圍在中間。

「敢問王爺,這是何意」?也許對生生死死早已看開,大將軍藍玉身著錦袍,手端酒杯坐在椅子上,笑嘻嘻地向主人問。

「藍大將軍,我再問你一句,你到底想不想替常將軍報仇」!秦王朱樉臉色鐵青,從牙縫裡發出要挾。眼前這個藍玉人老成精,酒席從中午喝到了傍晚,幾罈子陳年英雄血都被他灌進了肚子,就是不肯給秦王一句實話。

「想,當然想,藍某自洪武十七年後,每天都在想。藍某不是說過了嗎?感謝秦王殿下讓我知道當年宮中真相」!藍玉放下酒杯,鎮靜地回答。真相,他造就猜到了,只是沒能證實得到而已。秦王親筆修書告訴了他真相,更讓他認清楚了所謂英明帝王的真面目。

「那你願不願意和我一同推翻允文,讓他償還其父所欠下的血債」!秦王朱樉上前兩步,冷冷逼問。他不擔心藍玉身邊的侍衛,也不懼怕藍大將軍的身手。這是他的秦王府,他有恃無恐。此時湧進正殿的穆斯林武士越來越多,座中每個人身後都被擠滿。明晃晃的長刀,藍幽幽的火銃,散發出來的縷縷寒意映得座中人眉毛都跟著豎了起來。

藍玉笑了笑,彷彿沒看見身後的刀光,十分平靜地回答:「願意,我早就看允文那小子不順眼。不過,秦王殿下,不是現在,而是在我們打退了貼木兒之後。國難當頭,藍某不打內戰」!

「藍玉,你別不識抬舉,咱家秦王是看重你的威名」!秦王府的幕僚們仗著人多勢眾,七嘴八舌地訓斥。

西北智聖龐相如越過人群,走到藍玉面前深深一揖,低聲勸道「藍將軍,你看看周圍,再好好想想。王爺乃胸懷大略之英主。眼下天下大亂之時,您這樣的老英雄該有自己的選擇,古語云,識時務者為俊傑」!

大將軍藍玉端起酒瓶,又給自己倒了一杯英雄血,一邊把玩,一邊笑著問道:「俊傑?龐先生,你是蓋世智者。你告訴藍某,所謂俊傑,就是那些勾結敵寇,賣國求榮之輩么?這樣的俊傑,藍某不當也罷」!

秦王朱樉鼻子都快給藍玉氣歪了,沒時間再和他磨蹭,怒喝著說道:「我跟你說過多少遍了,貼木兒是我請來助陣的客人,不是入侵者。藍將軍,你可別敬酒不吃吃罰酒」!

「嘿嘿」,藍玉笑得白鬍子亂顫,不卑不亢地說道:「王爺,敬酒罰酒,是酒我從來不懼。你有什麼酒,儘管端上來吧。我喝不了,兜著走」。

即使秦王朱樉涵養在好,也忍耐不住藍玉如此油鹽不進,手指藍玉,對著周圍穆斯林武士大聲喝令,「給我拿下,反抗者格殺勿論」!

「是」!五百多名穆斯林武士用漢語齊聲回答,一齊撲上,殿中燈火為之一黑。瞬間,反抗被制住。藍玉手捋鬍鬚,笑吟吟坐在原來的座位,秦王朱樉,西北智聖龐相如,還有秦王的貼身衛士和幕僚被武士們牢牢地按在地毯上。

「來人,救駕」!秦王朱樉大聲喊道,事發突然,他不知道哪個環節出了錯,將一線希望寄託於埋伏在後院的王府死士上。

「省省力氣吧,我的秦王殿下。讓那麼多人為你送死,值得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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