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國難 第八章 浴火(六)

落日孤城,四省半布政使拖著疲憊的身軀走下宛平城頭,他身上染滿了戰士們的血跡。漫長的一天又要結束了,討逆軍一天的進攻也隨著日落而終止。城外漂著冰凌的河面上,飄滿了殘破的衣衫。盧溝河今冬沒有機會結冰,當寒風剛剛把冰面吹冷時,總有交戰一方的炮彈落下來,準確地將河水擊沸。血戰,使大河不得不奔流下去,永不停歇。

昨日收到關外密報,燕王朱棣所帶自衛軍主力攻擊大寧受挫,朱棣重傷。最後一絲堅守待援的希望破滅,今後的日子裡,他將不得不率領臨時拼湊起來的人馬,在宛平城下與四十萬討逆軍對決。北平今日無路可退!北平、永平一帶是新政的發起之地,也是冶金與軍械製造的核心之地,得到這兩個地方,討逆軍必將如虎添翼。剛剛受到挫折的遼東兵馬如果受到李氏兄弟的前後夾擊,後果,郭璞已經不用去想。

好心的侍衛遣過戰馬,將韁繩交到布政使郭璞手裡。讓年過六旬的布政使大人親臨一線督戰,近衛長有些於心不忍,卻無語相勸。該死的朝廷,就看不得百姓過好日子。

「招集自衛軍團以上將領和留守在北平的原爵士會各級爵士,今晚七點在宛平府府衙議事」,郭璞飛身上馬,對貼身侍衛吩咐道。

「是」,侍衛答應一聲,沿城牆下的石路向北跑去。料峭寒風中,郭璞策馬急行,二十餘年的布政生涯,如舞台上的歌戲一樣,浮現在他的面前。自己是哪一年當上的布政使,當時真的感激皇恩浩蕩。徐達家聽戲,秦淮河上聽沈斌唱曲,三兄弟笑言平等之事,天津炮艦初航,遼東關外決戰,北平股市浴火,一折折,一幕幕,彷彿就發生在昨天。那些好朋友呢,那些曾經的熱血豪情在哪裡?武安國漂流海外,生死未卜。曹振陳兵天津,虎視眈眈,難道天意要亡新政?難道二十餘年的苦心孤詣,無數人的鮮血就要成為一曲哀歌,永遠消散在青史當中嗎?

不!郭璞聽見自己的心在怒吼,永不放棄,否則自己將無法面對那些死去的弟兄,也無法面對北平、永平還有遼東一帶將身家性命毫不猶豫地交到自己手上的熱血兒郎。今天必須想出個辦法,必須要告訴弟兄們我們的目標是什麼,即使全軍盡沒與此,也要死得哄哄烈烈,在華夏歷史上,永遠留下裊裊餘音。

「布政大人,布政大人」,身背後傳來一連聲焦急的呼喊,是正文,郭璞帶住馬頭,回頭張望,只見大富豪張正文趕著架馬車,手忙腳亂地跟了上來。

「正文,你怎麼也來宛平了,你雇的車夫呢」,郭璞被張正文那拙劣的御技而逗笑,緊鎖的雙眉稍稍舒展。

早已發福多年的張正文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先「哎,哎」地張大嘴巴狂喘片刻,待呼吸均勻了才斷斷續續回答到:「車夫,東線,東線前幾天吃緊,我給了他一筆安家費,讓他投永平自衛軍去了,反,反正我窮人家出身,趕,趕馬車也難,難不住。就是手,手法生了些」。撮了撮凍得如胡蘿蔔般的胖手,這位遼蒙聯號最大的股東臉上浮現了一絲神秘的笑容,「郭,郭大人,我今天給你帶了一份厚禮來,您看,是到您的臨時居所去,還是到我的產業里。咱們也好看看貨」。說完,用眼神掃一下車廂,向布政使郭璞暗示。

「禮物」?老布政使郭璞皺了皺眉,策馬走到張正文的馬車邊,拉開窗子上的布幔向裡邊掃了一眼,面色當即變得陰沉似水,低聲呵斥道:「胡鬧,正文,都什麼時候了你還弄這些東西。有那個時間,到後營幫我管理糧草軍械去,別瞎耽誤功夫」。

「這哪是瞎耽誤功夫呢」,張正文不滿地抗議道,布政使郭璞屬於他的師父輩人物,平時待張家兄弟亦師亦友,所以張家兄弟在郭璞面前也不拘束,「你仔細瞅瞅,這麼多年了,我是什麼人你不知道么」?

布政使郭璞見張正文一臉鄭重,的確不像只為了逗自己開心而來,彎下腰,隔著車窗又向裡邊仔細看了一回,這次看得更清楚,裡邊是個粗壯女子,一雙大眼睛賊溜溜的,豪不避諱地和自己對視。這個張正文,還說不胡鬧,敵人都快殺進城裡了,他買個女人送給自己,這成什麼話。正待叱責,馬車裡邊的女子突然搖了搖頭,手指指指窗外,又指指自己,順手將頭上的斗篷帽子摘了下來,露出一個光溜溜的腦袋。

「你」,郭璞一愣,隨即心頭升起一陣狂喜。不動聲色地站直身軀,對著張正文說道:「那就勞你多費心了,直接拉到府衙後門吧,你和她一起到內堂等我。我安排完今晚的城防就回去」。

「好勒,大人您忙」,張正文高興地一甩長鞭,趕著馬車向府衙跑去,布政使郭璞強壓住心頭激動,回到府衙招集將領安排好了防務,晚飯也顧不上吃,匆匆忙忙直奔向後堂。

搖曳的燭光下,張正文陪著那個女子坐著,高高興興地談論著什麼有意思的話題。見布政使郭璞進來,二人趕緊起身施禮。郭璞不與張正文客套,上前一把扳住「女子」的肩膀,低聲問道:「馬和,你怎麼來這裡了。你家大帥可好」。

扮做女子的麻哈麻從貼身衣袋中取出一封信交到郭璞手上,笑著回答:「咱們兩軍都對壘上了,陣地離得這麼近,我還不是抬腳就混過來。我家大帥身體一直很好,這次他命令我扮做難民前來找大人,我到北平撲了個空,所以才讓張兄載我過來。怎麼樣,郭伯伯,我這身打扮是不是連您都瞞過了。」

「瞞過了,瞞過了。小馬和,你扮女人還真像」,郭璞笑著拆開曹振的信,好兄弟那遒勁的筆體出現在他眼前。靖海公曹振顯然也老了,長長的一封信,絮絮叨叨全是些懷柔和北平共處時代的舊情,滿篇不得要領。

布政使郭璞仔仔細細地將信讀了兩遍,依然沒弄明白曹振得意思,迷惑地從信紙上抬起頭,對著麻哈麻低聲問道:「馬將軍,除了這封信,你家大帥還有別的事情吩咐我么」?

麻哈麻點點頭,站起身來,低聲說道:「軍中耳目眾多,所以我才不得不扮女人過來。曹大人讓我帶三句話給您,第一句話是,安泰十七年的傳說確有其事。」

布政使郭璞腦袋「嗡」地一聲,眼前一片空白。再看坐在椅子上的大財閥張正文,端著茶杯的手晃來晃去,茶水四濺,全都灑在了嶄新的綢袍上。安泰十七年,民間一直謠傳安泰帝臨終前留有遺詔,想傳位給燕王朱棣。直到姑蘇朱二被建文帝等人逼死也沒有遺詔出現,謠言才平息下去。如果真的有這樣一份遺詔,如果詔書掌握在曹振手裡,只要曹振將其拿出來,恐怕敵我間強弱之勢瞬間就會逆轉。

過了好半天,布政使郭璞才從震驚中緩過神,轉身到窗口看了看,確信四下無人,壓低聲音向麻哈麻追問:「馬和,你家大帥還有什麼話,他希望我們怎樣做」?

靖海公曹振一直沒出示遺詔,一直努力阻止南北雙方的戰爭,郭璞相信他這麼做有自己的理由。現在已經不是北平當年,好兄弟曹振已經是手握重兵的大將,南北之戰,到目前為止一直找借口保持著事實上中立的水師是塊巨大的砝碼,他倒向哪邊,哪邊就有勝算。既然曹振派麻哈麻喬裝而來,麻哈麻也就代表了曹振的本人,郭璞猜測不出曹振的心思,所以想先問問曹振開出的條件。

「我師父曹子由,他叫我在您面前這麼稱呼他,他的第二句話是,『如果朱棣繼承了皇位,誰能保證他不是另一個安泰皇帝』!」

誰也不能,布政使郭璞與大財閥張正文立刻被兜頭澆了一瓢冷水,剛才那份高興勁轉瞬化為烏有。這就是安泰皇帝設立遺詔的高明之處。當年他父親朱元璋大造殺孽,所以他自己出面趕走父親,穩定局勢,保證了江山掌握在朱家手中。他在位十七年,高薪養貪,臨終前知道這條路線早晚會激起民間的反抗浪潮,所以留下一份遺詔給曹振。明著是傳位與賢,暗中包藏的陰謀卻是,犧牲掉坐在風尖浪口上的親生兒子,保證繼位的皇帝依然是朱家後人。只要大權在朱家後人之手,只要皇帝依然擁有絕對權威,那麼,個人與家族利益就會推著坐在龍椅上那個人一步步走到新政的對立面,曾經支持過新政的朱元璋如此,安泰皇帝朱標如此,與新政共同成長起來的朱棣也會如此。

這就是曹振一直沒將遺詔拿出來的理由,郭璞終於明白了其實心裡早已清楚的答案。那個位置坐上去,如果不重新制訂一次規則,不僅朱家父子如此,就是把武安國推上去,把自己推上去,結果都是五十步笑一百步。權力的誘惑是巨大的,沒有人會主動放棄手中的權力,沒有壓力,不會有人主動要求被監督。

房間里靜得怕人,只有燭火突突跳著,點綴著空氣里的壓抑。布政使郭璞從沉思中緩過神,看了看張正文,又看了看麻哈麻,一雙充滿智慧的雙眼如水沉靜。好像下了什麼決心般,對著麻哈麻點點頭,問道:「曹子由的第三句話是什麼?可是破局之策」?

麻哈麻搖搖頭,用手指了指黑沉沉的窗外,低聲說道:「師父的第三句話是,既然已經打起來了,那就要打出個結果來,他不希望每隔十幾二十幾年,再來一次骨肉相殘,生靈塗炭。我出來時,水師五大主力艦隊已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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