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國難 第八章 浴火(三)

隔著四十餘里,林風火亦被滿城方向劇烈的炮火聲所震撼。親自帶著一個團的騎兵火速增援,當他到達滿城北面時,大地已經被炮火燒城暗紅色。

新式火炮面前,滿城那低矮的城牆起不到任何防護作用,大將王真放棄了城市,將部隊駐紮在城南一帶的丘陵上。從軍校里畢業的作戰參謀輔佐他依據這一帶的山川溝渠走向布置了幾道梯次防線,期待能阻止住南軍的腳步。燕王朱棣回擊大寧,帶走了原震北軍大部分主力。王真沒指望自己手中臨時拼湊起來的自衛軍能擊敗規模數倍於己的安東軍,他只想將南方兵馬拖住,拖延到燕王從關外收拾了靖遠軍回師的那一天。

李景隆畢竟是以傾國之力敵一隅,實力強悍。佔據了大義的名分,他希望能迅速擊破郭璞安排的防線,把軍隊開到北平城內去過冬。安泰帝當政二十餘年來,沿江一帶的軍械製造業得到了充足發展。在黃子澄等人的刻意準備下,特別是工部尚書周無憂被趕走後,瘋狂開動的戰爭機器為討逆軍提供了充足的補給。所以上午在清苑方向的佯攻打得格外真實,從中午開始對滿城方向的突破更加不惜血本。

冰冷的凍土被炮火翻開,加熱,在微弱的陽光下冒著縷縷白霧。除了白霧,戰場上籠罩更多的是黑煙,沒來得及收拾得莊稼根莖、掛鐵絲網的木樁,還有華北平原上常見的大樹俱被彈片絞碎,點燃,傷口處噴著煙,冒著火,將原本寧靜祥和的土地裝飾得宛如人間地獄。

騎兵團在遠離戰場三里外找了塊低洼地停了下來,大將王真的指揮部就隱藏在前面山坡上的坑道內。通過樹枝亂土偽裝下的觀察孔,可惜清晰地看到戰場上交戰雙方的動向。看到林風火親自趕到第一線,指揮所里的各級軍官與參謀們紛紛從沙盤地圖上爬起來打招呼。

「王將軍,還撐得住么,我帶了騎兵團來,要不要從側面給他們來一下」,林風火揮手示意大家各忙各的,走到大將王真面前詢問戰況。

「等等,等我將李景隆這個敗家子兒耗疲了,騎兵弟兄們歇足了精神再打。要打就打疼了李景隆,讓他半個月內見了咱們腿肚子就哆嗦。」大將王真將觀察孔讓給林風火,胸有成竹地說。跟著林風火趕過來的這支騎兵團是蘇策宇去涼城一帶「巡查」前派往永明等地「安撫」女直諸部的勁旅,屬於獨立師的老班底。內戰爆發,燕王朱棣沒捨得將這支騎兵拆分,派給了布政使郭璞當近衛。打算一旦北平失守,由這支部隊保護著郭璞闖出山海關,逃回遼東。眼下南線情況危機,布政使郭璞又將這支軍隊交給了林風火當殺手鐧。

望遠鏡里,林風火已經可以看到呼嘯著衝過來的討逆軍。王真布置的第一道防線在近幾次反覆爭奪中已經百孔千瘡,穿著幾乎完全一樣軍裝的自衛軍與討逆軍弟兄為了一道戰壕往來廝殺。暗堡,單兵隱蔽坑,小炮台都被炮彈炸平了,地面上新翻出來的泥土非常鬆軟,雙方士兵們踏上去一不小心就會被土下邊殘餘的障礙物絆倒,對面的士兵看到有人倒地,立刻將手中的刺刀毫不猶豫地紮下去,彷彿對方與自己有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一般。

乾冷的空氣中飄過了濃郁的硝煙與血腥味兒,破碎的大明日月旗倔強地豎在戰場中間,望遠鏡里分不清那上面寫的是「自衛」還是「討逆」二字,只有那金黃色的太陽和月亮被硝煙與熱血熏蒸過後,顯得愈發扎眼。

守衛第一道和第二道防線的自衛軍指揮官顯然是個震北軍老將,進退掌握十分得當。衝進戰壕中的討逆軍士兵剛剛站穩腳跟,從交通壕里猛然湧出了一大批北方生力軍,端著明晃晃得刺刀向討逆軍衝去。一些本來埋在泥土下的散兵坑也突然活了過來,火光一閃,就有一個討逆軍士兵倒下,沒等那些身穿單衣的士兵們明白過味來,反攻部隊已經衝到他們眼前。

「討逆平亂」!膚色白凈的南方士兵吶喊著,用生命捍衛著士兵的榮譽。

「自衛保家」!皮膚粗糙的北方農民高叫著,用熱血染紅故鄉的土地。

「殺」,一個自衛軍士兵將刺刀狠狠地刺進了對手的腰間。那個被刺中的討逆軍士兵痛苦地在刺刀上掙扎,雙臂舞動,合攏,緊緊地握住了殺死自己的那桿火銃。自衛軍士兵拔不出武器,眼睜睜地看著另一個白臉南方士兵的刺刀捅在自己身上同樣位置,鮮血噴出,兩個士兵雙雙跌倒。殺戮與仇恨都離他們遠去,頭頂上,是一片旋轉的血色長天。

當年我們和現在一樣勇敢,炮火打擊結束後,就冒著頭頂上的箭雨衝進蒙古士兵中間,用刺刀告訴他們,我們不再是奴隸。林風火眼前的情景一下子回到了北伐時代,唱著戰歌的震北軍將士殺入蒙古士兵中,將那些身寬力壯的蒙古大漢仆倒,砍死。將北元捲土重來的機會徹底毀滅。金山諸部,翁牛特諸部,科爾沁諸部,從漠南到漠北,蒙古武士見了大明日月戰旗望風而逃。

今天,兩桿日月戰旗攪在了一起,就為了上面「討逆」或「自衛」兩個小字,斗大的日月失去了號召力。戰旗下,席捲北疆的震北軍與掃平高麗的安東軍互相砍殺著,用得是同一個招式,擺出的是同一種隊形。

為了理念不同而自相殘殺,這場戰爭,真的有勝利者么?

第一道防線上傳來的槍聲漸漸稀落,林風火揉了揉眼睛,目光穿過硝煙。李景隆的討逆軍已經被自衛軍戰士趕了回去。肉搏戰中,身材高大的北方士兵佔有先天優勢。戰壕上,橫七豎八躺滿了雙方將士的屍體,肩膀挨著肩膀,手臂靠著手臂。同樣的軍裝,同樣的武器,同樣的面孔,同樣鮮紅的血液溪水般染紅大地,凝結成冰。倖存的士兵在屍體堆中尋找可能挽救的戰友,將他們抬到後方醫治。看到死邊緣掙扎的討逆軍士兵則補上一刀,早日結束他們的痛苦。

「讓他們撤離第一線戰壕,盡量向後撤」!一股不祥的預感突然湧上林風火心頭,放下望遠鏡,他沖著指揮部里的傳令兵大喊。

已經來不及了,天地間猛然暗了一下,驚天動地的雷聲從遠方響起。天地相交處,一道耀眼的閃電劈過來,將整個戰場照亮,照得冬日都失去顏色。帶著刺耳尖嘯,成千上萬枚炮彈從半空中飛來,落地,炸響。三里之外的指揮所被震得來回搖晃,沒有防備的參謀們東倒西歪。觀察孔中撲過來炙熱的空氣,燒得人寒毛跟著翻卷。第一道防線瞬間變成了煉獄,火光夾雜著濃煙竄起數丈高。

猛烈的爆炸聲掩蓋了戰場上一切其他聲音,聽不見傷者的呻吟,也聽不見死者的臨終前的哭喊,斷臂,殘肢,火銃,戰刀,頭盔,衣服,整個活著的士兵,在烈焰風暴中如沙礫般飛揚。

林風火看到陣地上散落的大明日月戰旗一個個倒了下去,無論上面寫著「討逆」還是「自衛」!

李景隆家底雄厚,他用火炮將自衛軍的第一道戰壕生生推平。持續半個小時的炮擊過後,剛才雙方戰士往來衝殺的戰場上再看到一個人影,甚至連屍體都看不到。一切變成了黑色,變成了泥土,鬆軟地冒著清煙,冒著熱氣。

爆炸之後是寂靜,這瞬間的寂靜比方才劇烈的爆炸聲更令人心裡恐慌。寧靜的大地上可以聽見北風掠過的聲音,如歌,如哭。就在這不知是歌是哭的自然之聲間,嘹亮的嗩吶聲響了,清脆的戰鼓聲充耳不絕。

秦王破陣樂,這是震北軍與高麗人決戰時的戰鼓。踏著鼓點,討逆軍將士們平端刺刀,結成兩兩呼應,六人一組的標準散兵衝鋒隊形殺了過來。對外戰爭中逐步總結出來的作戰技術在這裡被應用到極致。

討逆軍瞬間突破了被炮火犁過後的第一道防線,正要繼續前進,王真組織的第二道防線冒出火光,廝殺再次開始,方才在第一道防線進行的殺戮再次重複。震北軍與安東、近衛軍殺在一起,為了各自的理念,還有當政者隱藏在理念背後的集團利益。

戰鬥一直打到傍晚十分,雙方在十餘里長,不到二里寬的陣地間「表演」了一場經典的熱兵器攻防戰。李景隆是家傳的名將,王真與林風火是戰場中成長起來的高手。每個人都將己方軍隊的優勢發揮到了極致,每出一招都是絕妙好棋。點、校、打劫、反手,大地就是棋盤,雙方士兵就是棋子,每一片黑白間隔的空地穩固,背後都有無數粒棋子被收回殉葬。

第一,第二道防線幾經爭奪後相繼失守,王真以空間換時間,拖疲了氣勢洶洶的討逆軍。被雙方炮彈炸得滾燙的土地上,到處是士兵們殘缺不全的屍體,空氣中,除了硝煙和血腥,還充滿了焦糊的烤肉味道。眼神木然,表情疲憊的討逆軍士兵在原自衛軍的陣地上搬開屍體和碎土,開鑿新的戰壕,鞏固一下午血戰成果。

「哇」!一個剛補充進部隊沒幾天的軍校學生跑出王真的指揮所,伏在戰壕邊緣拚命吐著,邊吐,邊放聲大哭。一些比他來得稍微早幾天的「老兵」跑到他身邊,一邊給他捶打後背,一邊咬牙壓下肚子里的翻滾。

「是時候了」,林風火與王真紅著眼睛彼此對望一眼,點點頭,決定進行最後一博。從下午的攻勢上來看,李景隆的炮兵陣地就隱藏在西南邊一片丘陵之後,而從戰場上騎著馬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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