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國難 第六章 家(五)

周無憂手捧海盜頭子的大氅,還有自己私下撰寫,卻搭上了伯辰性命的史書《洪武拾柒年事》,肅立船頭。黑色的大氅,白色的儒袍,隨風飄動的斑白鬚髮,在海盜頭子的眼中漸行漸遠,直到消失於匆匆的流光中。

洪武十七年,那個充滿了謎團的年代。當時的人們只看到了午門前冰冷的血痕,只記得玄武湖上騰空而起的烈焰,又誰曾認真地挖掘其中的因果。

如果武安國的軟弱不令大家失望,如果姑蘇朱二等新政的中堅力量不轉而尋求朱標作為利益代言人,安泰皇帝能那麼容易覆雨翻雲嗎?

如果水師將士不隨太子入京候命,如果手握禁軍的岐陽王李文忠不在關鍵時刻給予太子支持,誰還能保證風雨過後天下還屬朱家?

洪武拾柒年事,一本薄薄的手稿怎能記述得完。周無憂自問沒有常茂那破釜沉舟的膽量,沒武安國那悲天憫人的胸懷,他是一個書生,所能做到的,只是記述自己那一年親眼目睹的事。

歷史發生就發生了,記錄它的原貌,不強加給它任何功能,這才是信史。這種歷史雖然沒有包含千秋正義,沒有承載治世通鑒,但那一筆一筆血寫的字跡,卻更加真實。

洪武十七年,好像過去很久了,今年該寫一本《建文紀事》了吧,記下這個特殊時刻人們的所作所為,留給後人去翻看評說。周無憂默默地走回船艙,身後留下滿船迷惑的目光。

「那個海盜頭子為什麼給老爺磕頭啊,怎麼又和震北軍扯上了關係」,一個家丁擦著額頭上的汗水,不解地問。剛才那一刻驚心動魄,他的手指已經僵在了火銃扳機上,只要有人給一個暗示,即可將子彈射出去。

「你家大人的氣度將海盜震住了,今天我算開了眼,什麼是儒者之風,這就是」,船老大伸長脖子湊過來拍大夥馬屁,「我走了半輩子船,第一次遇到海盜,也是第一次看到有人這麼鎮定,憑藉三言兩語讓海盜屈膝下拜的,你家老爺,是個人物,了不起」!

「知道嗎,咱家大人當年曾是震北軍中智囊,和武侯齊名的大英雄,幾十萬大軍在眼前廝殺都沒眨過眼睛,何況這些小毛賊」!一個年齡很大的家丁炫耀著說。

船老大吃驚地瞪大眼睛,羨慕地問道:「您是說遼東之戰?怪不得我聽見什麼震北軍,什麼老兵之類的」。

「那海盜和震北軍又怎麼會扯上關係」?有人好奇地刨根問底。

老家丁搖搖頭,不肯再多透露。直到被船老大和眾家丁逼急了,才神秘地四下看看,讓眾人將頭圍成一個圈子,俯在中間小聲說道:「當年常大將軍入京向皇上討說法,帶了五百斥候,那些都是從常大將軍一直帶在身邊的震北軍精銳。後來發生的事情你們也知道,常將軍不明不白地遇刺了,沒幾天,皇上也換了一個。但那五百斥候憑空消失,估計這海盜頭子就是其中一個。先沒認出老爺來,直到見了老爺家的賬本,知道了老爺的名字,所以才跪拜謝罪」!

「噢」,眾人恍然大悟,點點頭各自散去。常茂,震北軍,洪武十七年,對於年青人來說,已經模糊成為了一個傳說,沒有人會在乎傳說中的人和事,他們的生存與死亡,與現實中人無關。

姑蘇朱二死了,死於千夫所指。西窗下,周無憂嘆息著提起筆,不知如何記述這件事。就在安泰皇帝去世的當晚,周無憂就預料到姑蘇朱二會惹上麻煩,但卻沒有料到手握朱家父子兩代免死金牌的三朝元老姑蘇朱二會默默地接受這樣悲哀的結局。

姑蘇朱二可以選擇投向北方,可以動用手中的權力追查留言的來源,甚至可以到朝廷上質問皇帝,如果他想那樣做。但是這些他都沒有做,只是沉默地以生命抗議世人對他的不公。他這樣選擇,到底為的是什麼?

周無憂無法理解,他知道,在姑蘇朱二眼中,自從洪武十七年後,以理學為本,新學為用的朝廷也好,高舉新政大旗的北方六省也罷,甚至包括秦王所治西北,沐家所治西南,其實都已經脫離了其原來的軌道。實際上他們都在革新,只是因為利益的考慮不同選擇了不同道路。如果安泰朝廷中那些官員能從百姓身上搜刮來的錢財投入到新興產業中,並且從此在貪污路上回頭,他們身上的罪孽不比依賴販賣奴隸和戰爭而積累起財富的北方商人多。

朱二總希望南北雙方能殊途同歸,他太高看了朝廷上那幫貪官的政治智慧。朱二、曹振這種老臣的存在,其實是保證建文朝廷苟延殘喘的基石,有他們在,燕王朱棣就不敢輕易起兵。可自以為聰明的大佬們非常配合地將這些基石一塊塊拆掉,等著倒塌下來的大廈將自己壓死。

朱兄,你這樣值得嗎?就為安泰皇帝迴光返照前的幾句分不清真假的託孤之言,就為了一個渺茫的希望,你就甘願送上自己的性命?

周無憂無法理解姑蘇朱二在堅持什麼。從洪武到安泰再到建文,帝王面孔一直在換,內閣大臣的任命也屢創新意,但皇帝高高再上俯欖眾生的角度卻依然故我。這樣的時代,這樣的朝廷,怎值得朱二這樣的英雄為之賣命!

書案上的茶漸漸涼了,握筆的手也漸漸冰冷,筆尖上的墨汁慢慢風乾,凝重的歷史依然默默前行。

京師,水西門,一串馬車緩緩停於已故中山王徐達府邸側門。是交地租的時候了,身著綢緞衣衫卻穿了雙片兒鞋的農莊莊主帶著一隊夥計,捧著一年農莊里收入支出的賬本,拉著鄉下的特產及剛收到倉房裡的新米,前來交割。

東富西貴,城西這一代住的都是鐘鳴鼎食之家,每年秋天都有無數鄉下土財主進京向田地的主人繳納供奉,各家高官的側門外都會停滿馬車,所以大夥也司空見慣,壓根沒人注意到今年徐家田莊那個帳房骨骼出奇的粗壯。即使有人注意到了,也不會在意,庄稼人么,整天在農田裡伺候泥巴,長得精細了才會讓人奇怪。

徐府管家打開側門,先派人安排帶隊的莊主和帳房先生去覲見徐家大老爺,然後指揮夥計興高采烈地將馬車上的貨物抬進院子。寂靜了院落一下子熱鬧起來,連正在落葉子的梧桐樹彷彿都煥發出一絲春天的光彩。

與院落里的熱鬧相比,徐輝祖接待客人的書房更顯寧靜。書房內,大明總參謀長徐輝祖微笑著接過莊主的禮單,四下掃了一眼,輕輕地將它放到了書案上。細心的莊主見狀,知趣地給老爺行了個禮,輕手輕腳走到了書房外,順手掩上了身後的房門。幾個忠心的侍衛遙遙地站在書房四周,小心地監視著周圍動靜。

房間內只剩下了大明總參謀長徐輝祖和田莊里的帳房,二人四目相對,嘴角慢慢浮上一層笑意。

「小子,你居然還敢到京城來,莫非還嫌上次的漏子捅得不大。若是被人發現了行蹤,我看你怎麼回北方」!徐輝祖站了起來,笑著走到帳房跟前,伸手去拍對方的肩膀。這個帳房先生生得膀大腰圓,虎目顧盼之間帶著一絲殺氣,這樣的人無論怎麼偽裝,徐輝祖只要看了他的眼神,絕不會把他歸入販夫走卒之流。

「即敢來,自然不愁回去。況且我是大明將官,偶爾到京城走個親戚,應該沒犯王法吧」。帳房先生打扮的人笑著摘下了頭上的氈帽,抹掉嘴巴上的鬍鬚,一張英俊的面孔露了出來。是震北軍近衛師師長張正心,一度攪翻了半個京城的風雲人物。

「你是大明將官,那老夫調你去西北戍邊,你去不去」,徐輝祖笑著諷刺了對方一句,「只怕大明朝除了燕王,沒人能調得動你吧,張將軍」。

「我當然願意去,只要徐公爺將徘徊山東河南一帶朝廷的大軍調回來,別盯著我們的老窩不放」,張正心微笑著回應,不卑不亢。

書房的氣氛有些玄妙,主客之間關係彷彿很親近,又好像被一道無形的牆隔開,彼此在牆兩側對望,卻誰也不肯將中間那面牆推到一邊。

徐輝祖被客人的言語噎得有些難受,瞪大眼睛上下打量了張正心一會兒,目光又迎上了對方那炯炯有神的眼睛,猛然間嘆了口氣,幽幽地說道:「罷了,罷了,老夫年紀大了,心思遲緩,不和你們這些後生小輩口舌之利,說吧,你這次來我這幹什麼」!

張正心從懷裡邊掏出一封信,輕輕地交到了徐輝祖手上。「這是我家軍師給您的家書,重陽又過,他不能回家看您這個哥哥,心中十分過意不去,所以才千里迢迢繞著道給您送些北方特產來。那車稻米是我們遼東的血寒稻,早上熬了粥,進補的效果不比燕窩差。至於我,本來這趟差沒我什麼事,只是想到上次在京城您的相救之恩還沒面謝,所以順路來看看您」!

「上次,我救過你么,我怎麼不記得」?徐輝祖笑眯眯地接過家書,表情波瀾不驚,但接家書的手明顯地抽動了一下,臉上浮現一縷柔情,很快又恢複到原來的模樣。他家兄弟二人此刻一個為建文手臂,一個為燕王肱骨。互相打個招呼都要偷偷摸摸,想起來著實心中不是滋味。

招呼客人落座上茶,帶著幾分提防將家書看了一遍,徐輝祖嘆著氣將其放到禮品單上,回過頭,對著正在品茶的張正心不甘地問道:「就這些,我家老二,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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