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國難 第四章 故園(六)

百里洪澤,波瀾不驚。武安國頭頂一口充當安全帽的鋼盔,帶著一群修堤的特殊「官員」,漫步於洪澤湖新落成的北堤上,一邊欣賞湖光山色,一邊檢查這條百里長堤的疏漏之處。

這些組織施工的「官員」皆是武安國這個治水大臣從全國各地新興書院高薪聘用來的學生,雖然沒有朝廷任命的正式官職,年青人們一個個卻幹勁實足,才幾天功夫,已經有數處不符合設計標準的施工疏漏被檢測出來,經眾人商議後提交到武安國面前。

「老師,三義鎮方向,在趙公堤段發現問題,整個趙公堤最終高度比設計低,最大處達到半米」?一個白面書生汗流浹背,氣喘吁吁地跑來向武安國彙報。洪澤湖北區被武安國組織人手向北延伸了數十里,已經遠遠脫離了枯水期洪澤湖邊緣。這樣的拓展保證了洪澤湖在夏秋兩個多雨季節的蓄水量,避免了年年鬧災,同時也造成北岸堤壩過長,蜿蜒近百餘里。如此龐大的堤壩自然沒有一家捐獻者能出得起資金,所以每隔數里堤壩的名字就會根據捐款者變幻一次,也許這段堤壩叫趙公堤,下一段卻改成了王二麻子堤,遠遠看去,無論捐款者是王公貴族還是地方富戶,彼此肩膀挨著肩膀,高矮都差不多。

這樣一來在工程分包時倒省了很多力氣,檢查施工質量時也可以根據堤段的名字分頭執行。哪段出了問題,報出名字,根據圖紙就能找到大致方向。

結果並不是非常令人滿意,無論工程施工質量和科學院幾度改進後的水泥配方都沒有達到可以讓大堤挺立百年的標準,但這條堤壩已經是這個時代最好的一條堤壩了。現實就是如此,無論抱著怎樣的理想,擁有怎樣的智慧,具體落到實處,都脫離不了時代的限制。

「查出是什麼原因了么,負責施工的是哪家掌柜旗下的隊伍」。武安國在堤壩上鋪開圖紙,用硃筆鉤出了趙公堤所在方位。那段堤壩在洪澤新湖的最北邊,屬於新拓展的蓄水區。

前來報告的學子撩起袍子擦了擦臉上和手上的汗水,小心翼翼的從貼身的行囊中掏出一迭測量報告,翻到中間幾頁,將幾十個測量數據逐一指給武安國。「是天津周記包的工,老字號,在行業中口碑很好,施工質量也不錯,問題出在基準選取上。我們選取了四十多個測點,得出的結論是這樣的,趙公堤所處位置比其他堤壩段地勢低,施工時此地還沒蓄水,所以堤壩建設高度是以地面為基準。現在我們以水面為基準測量,就可以發現其高度比別處矮了許多」。

武安國接過測量報告,心中一陣喜悅。這個時代的知識階層大多還沒擺脫憑藉想像推斷事物的可行性的陋習,治河如此,治理國家亦如此。隨便翻開幾頁報紙,無論是對時政的評論還是對一些公共工程的設想,「如是十年,庶幾可成矣」這樣的文字隨處可見。也難怪文人們的這樣想當然,數百年來,選拔人才的標準全是憑著半本論語,大家腦子全花到大話如何說得漂亮身上,處理問題的思維方式也脫離不開玄學,把簡單的事情說得越複雜,越有人重視。數學知識在掌權者眼裡通常只是用來作弊,當他們「庶幾可成」的任務沒完成時,通過修改數字來完成。如此時間久了,怎還會有人顧及實際數據和邏輯推理。武安國沒有學過一天水力工程,也沒有治水經驗。他比這個時代官員多出的,僅僅當了幾年冶金設計院設計師的那些信條。在設計院里,大夥總喜歡將一個版本的圖紙抄來抄去,沒有絕對的把握覺不別出心裁,這中間偷懶的成分居多,但不可否認,自己那個時代的工程設計師對可行性和可靠性準則已經奉為金科玉律。工程師之間沒有文人們推崇的什麼三代之治,也很少人去尋找什麼十年之內超越全世界的捷徑。一個優秀的設計,幾乎每一處成功都來源於前人成功經驗的積累或者失敗教訓的汲取。凡是有過幾年實際工程經驗的人,也都不會發第一次網路泡沫時代「全國有十億人,假如其中百分之一訪問我的網站,其中百分之一購買我的服務,則……」這種白痴般的夢囈。當然他們中間大多數也不認可被無數前人證明錯誤的方法是由於執行者自身道德缺陷而不是初始設計失誤這種荒謬邏輯。

十多年來,武安國主持修路、架橋、治河,身邊來來往往的學子換了一批又一批,這些人其中很大部分是慕名前來追隨,獲得自己想得到的東西後滿意而去。也有很多前來只是為了心中的狂熱,最後失望而回。但這些曾經和正在的施工者心中,或多或少都有了根據實際數據調查研究後發表結論的影子,對問題的看法也客觀了許多。就像眼前這個學生,他拿來的報告里就沒有常見的那種激情四溢的對施工者的犯下如此大錯誤的指責,而是認認真真地去尋找問題的根源。

前來彙報的學生看到了武安國的表情,知道他已經同意了自己的看法,高興地遞上了另一份報告,「我們幾個人測算了一下,根據去年立在內湖的測量標尺和今年洪澤湖的蓄水速度,趙公堤和其他堤壩之間這個高度差並不影響北側堤壩的整體安全。所以我們還有時間招集人手前來彌補這個缺陷。如果從兩側同時開工,以我們目前所能達到的進度……」

「我將報告留下來,今晚看完,明天一早招集大家到趙公堤上碰頭,當天決定是否採用你們的方案,你叫什麼名字,到梅老爹那裡領一百塊銀圓,回去給大夥分分,我替沿岸百姓謝謝大家」!武安國微笑著打斷學生的話,話語中充滿讚賞和鼓勵。

「我叫林達,是北平書院去年的畢業生。」滿臉是汗水的學生給武安國施了一個禮,興高采烈地跑下了堤壩,跨上馬,匆匆向來的方向跑回。武安國看著學生的背影,就像看著自己的孩子長大的父親一樣開心。如果說是什麼動力在支持著武安國,讓他於這條布滿荊棘的路上行走至今,眼前這些學子們就是其中一個答案。

洪澤湖上吹來縷縷清風,吹得人衣帶飄舞,如臨仙境。白髮漁樵江渚上,笑看秋月春風。這麼多年了,當年是是非非都已經遠去,血跡也已經模糊。回過頭來看當年的陰謀與熱血,一切有其偶然也有其必然。現在看來,當年在黑暗中探索的人們,包括武安國自己,無論抱著多麼美好的願望,多麼熱切的心情,畢竟忽視了歷史的巨大慣性。由於這種慣性的存在,在整個國家的基礎沒改變之前,無論是哪家英雄挺身而出,也最終避免不了悲劇的命運。

當年安泰皇帝朱標固然是那場陰謀的最大受益者,可當時縱使發動一場內戰把朱標趕下台又能怎樣?新上台的朱棣為了維護家族利益,肯定會採取和朱標一樣的作為。即使他內心因此而受到煎熬,也有無數涉及到其切身利益的從龍者推動他去違背自己的良心和初衷。武安國不是沒有機會成為一個俾斯麥式的鐵血宰相,用火銃和刺刀將自己堅持的那些東西強行推廣下去。可那樣以不平等方式讓別人強迫接受的平等原則,還能算是平等原則嗎?閉上眼睛,武安國甚至能想像出,幾十年後,人們拿著一本被無數人曲解過後的《武師語錄》,從中尋找解決一切問題的辦法。甚至出幾個「半本武語治天下」的高人並非沒有可能。

所以武安國不得不換一種方式,將雙腳再次踏於實地上,踏踏實實地為自己的理想尋找道路。在這個國家的現實情況和自己已經知道的現有成功先例的制度中找一條互相之間可以融和的可能。誰當皇帝,或者有沒有皇帝並不重要,這個時代只知道為自己謀利,卻不肯為國家和民族承擔半分責任的所謂「菁英」,也不過如阮步兵所云,「乃褲襠里的一堆只會吸血的虱子」,指望他們偶發善心也是白日做夢。眼下需要的是一種在這片土地具體情況下可行的制度,還有實現這種制度具體方法,並使這種制度具有自我完善功能。

武安國所熟知的原則,無疑是他一直堅持的平等、制約於分權。就像在二十一世紀大型工業上控制中普遍接受的那種理念,只有將控制細化,分散到每個模塊中去,整體崩潰的風險才能降低到最小。任何一個局部出了問題都可以修改,不影響整體的穩定。同樣,一個國家,從原則上而言就是一個精密、複雜的大型機械,政府不過是其控制核心。權力越集中,崩潰的可能就越大。合理地分散下去,相互制約,可能在決策期間損失一些效率,但出了問題後卻保存了修正錯誤的可能,而不是永遠沿錯誤方向一衝到底。

而這個時代,多數人是希望不平等的,哪怕他本身是個奴僕,也希望不平等制度永恆。因為只有保證了不平等制度,他們才有機會實現,或有機會幻想當自己爬上所謂的「菁英階層」那一天,去如何地發揮不平等機制欺壓下位者,讓自己的利益最大化。

在朱標當政這些年,武安國的確很失望,甚至有些絕望。他帶著一種負罪的心情做一些改進國家基礎設施的事情,希望能以此減輕內心深處的煎熬。有時他甚至在想如果自己不出現,那些朋友是不是可以安全的活著,活著在中世紀陽光下享受人生每一天,即使渾渾噩噩,卻也好過讓他們轟轟烈烈,卻毫無價值地去赴死。

「老師,錢家大堤有幾處厚度不足,我們已經找到原因,希望這樣修補」,又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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