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國難 第二章 儒(四)

「大師勸我棄文淵於不顧」?朱棣緊接著反問了一句,「伯文淵陷在京城,本王救還救不出,如何棄之」?

營救伯文淵是郭璞、張正心、徐增壽、李堯等北方核心人物的建議,大夥認為無論伯辰是否有罪,無論他走多遠,他都是北方六省的人,必須由北方六省來審理,外人都不能欺負。

「殿下心裡明白,何須小僧臊聒。朝廷至今不定文淵之罪,難道是因為證據不足么?還是顧及著其儒學大家的聲名」?姚廣孝的分析一針見血。如果不是顧及到燕王朱棣和布政使郭璞二人措辭激烈的信,伯辰的案子造就定性了,根本不必拖延的到現在。

朦朧中,朱棣已經想到了姚廣孝要說什麼,但是作為一個王爺,有些話還是由臣下提出的好。輕輕嘆口氣,朱棣裝作十分不忍的樣子說:「可文淵畢竟是我北平舊人,棄之,難免傷弟兄之心。況且本王看不出此事與海關歸屬有何相關」?

姚廣孝數著念珠微微一笑,彷彿早已預料到朱棣會這樣回答,胸有成竹地回應道:「當然無關,可如果殿下將此二事給關聯起來,豈不是所有問題都迎刃而解。依貧僧之見,紅塵之事,終逃不過交易二字」。

眼前形勢很清楚,朝廷上新頒發三令,規範地方官員權力,統一稅收和承認物權,至少前兩條都是針對北方來的。而北方能接受的,卻只有第三條。

有時候朱棣覺得自己的哥哥很可憐,從旁觀者角度,他認為皇帝朱標為了朱家江山鞠躬盡瘁,對百姓也心存善念。可他手下那幫官員太壞了,那幫傢伙把「輕、重、緩、急」四字做官真言悟到了極致,任何好的政令到他們手裡都會變味道。放下自己和哥哥的利益衝突不談,僅僅從維護當地吏治角度,就不能放朝廷的人進來。可拒絕朝廷政令需要理由,沒有合適的理由,雙方起衝突時,北方從道義上站不住腳。郭璞、徐增壽都是側重於從常理上考慮問題的人,他們至今為止給燕王的最好建議是部分接受這兩條政令,爭取官員自主任命,此後北方六省的開銷要從上繳給朝廷稅款和海關稅收中截留。可不給哥哥點兒好處,朝廷能答應嗎?

姚廣孝的建議則讓他看到了利益更大的妥協方式,目前北方六省所作所為,對伯文淵這個沒有一官半旨在身的人已經足夠,再堅持下去也未必能有什麼結果。如果以一個死的伯文淵換取朝廷在稅局和海關上的妥協,朱棣也認為伯文淵死得其所。

「可惜了伯辰大才」,長噓伴著短嘆,畢竟是北平舊人,朱棣有些於心不忍。

「殿下真是菩薩心腸,萬歲做錯了事,殿下反而要損己之聲威替兄掩過。大才若不能為明主所用,堪稱其才么」?姚廣孝冷笑著分析得失厲害,「況且天下已皆知殿下為了伯辰傾力奔走,此刻,一個死文淵強於活文淵何止百倍」!

一個死文淵強於活文淵何止百倍。僅此一點,伯辰老師已經不得不死。他被殺,可換來南北雙方在官員任命上的暫時妥協,他被殺,可令天下讀書人之心皆向北,今後和朝廷鬥爭中,燕王可盡佔上風。王妃陳青黛無力地靠在書房門外,淚如泉湧。

屋子中那個男人是他的丈夫,原來在她少女夢裡的蓋世英雄。走得近了才發現,所謂英雄,不過如此。每一個英雄腳下,都是一堆白骨,當人們紀念英雄的偉業時,沒有人會問一問,那堆白骨是否願意。

「蝶兒,是你么,怎麼不進來說話」,朱棣與陳青黛夫妻之間感情甚篤,聽見門外的動靜,低聲喚道。

「來了,王爺和大師在此談禪,妾身豈敢打擾」。陳青黛擦擦眼淚,小心翼翼地答道。

「不知王妃駕臨,貧僧罪過,罪過」。姚廣孝見此行目的已經達到,念了聲佛,起身告辭。

陳青黛和丈夫挽著手將姚廣孝送出大堂。北平女子不避諱見人,外人面前,總得維護丈夫的威嚴。萬般失望和苦楚,只能隱藏與笑容背後。

手中柔夷傳來一陣清涼,將朱棣從剛才的緊張思索中帶回現世。愛妃的眼圈通紅,顯然剛剛哭過。細心地替妻子整了整皮裘,朱棣關心地問:「小蝶,你不舒服么,還是想你父親和弟弟了」?

「不是,臣妾剛才聽到姚大師的話,心裡覺得老師可憐,所以才難過」。陳青黛也不瞞丈夫自己剛才聽到了他們的商議。

「你幾時來的,孤怎不知」,朱棣緊張地追問了一句。

抬頭看看朱棣慢慢轉陰的臉,陳青黛心中氣苦,哀怨地答道:「你不用擔心,我怎會做於你不利之事?妾身雖不像你們江南女子那般懂得體諒丈夫,這出嫁從夫四個字還念過」。

看到妻子那垂淚欲滴的凄楚樣子,朱棣心內不由得一軟,輕輕攬起她放入書房的搖椅當中,用大手替她擦乾眼角。「蝶兒,我也是不得以,你別怪孤,你要知道,如果孤不這麼做,也許會死更多人。五哥家、老楊家,還有你們陳家」。

「我知道」,陳青黛拉過丈夫的手,貼在自己冰冷的臉上,彷彿吸取著掌心中殘留的溫暖。「我不怪你,我家的火器也全賴永明城才得出海。我只是覺得難過,替我自己,也替你」。

「只怪孤生於帝王之家。這北方六省,數萬家工廠商號,孤不能不狠下心來。」朱棣也有些心灰意懶。安慰好了妻子,接下來還要面對的是怎樣和郭璞、徐增壽等人解釋取得他們的諒解,此事瞞得了天下人,瞞不過身邊這些智者。「撒手王爺」的事情不多,一旦有事,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殿下,如此一來,小張將軍他們怎麼辦,難道你不怕他們陷到京城裡」?陳青黛輕展愁眉,低聲提醒丈夫,斥候們已經出發多日,如果此時改變主意,張正心的處境將極其危險。

「沒事,咱們分頭行動,和朝廷妥協與暗中下手救人不衝突。救出人來也不會帶回北平,到時候我就給皇兄來個死不認帳,反正死不認帳是他的拿手好戲。要是救不出來,天下也未必有人能攔得住正心和他那幫斥候。」

「可萬一張將軍失手了呢」?陳青黛追問了一句,期待著丈夫不要再給自己一個冷血的答案。

朱棣知道妻子怕什麼,輕輕捧起陳青黛的臉,看在她的眼睛,一字一頓:「真的他失了手,咱們也退無可退,只好扯了大旗造反。終不能讓這五千里江山,數萬家產業都被人拿去糟蹋乾淨」!

一個死了的伯文淵強過活著的伯文淵,一個戰火紛飛的華夏好於承平的華夏。至少姚廣孝這麼認為。默念著佛家真言,姚廣孝興高采烈地向他的住所走。華夏數千年來一治一亂的輪迴,正好是儒、道、釋三家及其分支發展壯大的最佳時機。當年若不是蒙古人支持,全真教不可能由默默無聞的小分支躍為道門第一大派。沒有南北朝百年對抗,佛寺也未必能遍及大江南北。機會就在眼前,只要燕王朱棣能起兵奪取江山,他姚廣孝就是輔政第一功臣,與興漢四百年的張子房可相攀比。可以遇見自己所在的佛教分支將迎來再次的輝煌。相比這種輝煌,亂世中死一點人算什麼,不過是佛前的一點兒祭祀。不有一句古話么,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到時候自己是脫去僧袍權傾朝野呢,還是退隱山林流芳百世。想到將來的遠大前程,姚大師熱血沸騰。光光的腦門在寒風中冒出縷縷白色的水霧,那是風捲起的殘雪顆粒被他的體溫融化蒸干。當然是做那個佛相王摩秸最好,一邊給享受塵世榮華,一邊忘情山水。

雪後初晴的街道上一個和尚笑容滿面,闊步前行,憧憬著佛門在自己手上光大的盛況,根本顧不上看街頭的行人。咣嘰一聲,姚大法師一頭撞進了對面行人的懷裡,蹬蹬蹬倒退幾步,一個屁股墩將他的好夢摔醒。

「佛」!

天寒地凍,這下子姚大師可摔得不輕,連帶著把佛號也摔成了碎片。阿彌陀佛只剩下了一個佛字,偏偏對方好不識相,居然不肯扶他起來,笑眯眯地在旁邊看熱鬧。

姚廣孝氣往上撞,骨碌一下滾起,方欲發作,看看對方的臉,把罵人的話又咽回了肚子。

撞倒他的人笑嘻嘻地站在他面前,正是震北軍悍將,騎兵師長李堯。此人少年全傢俱被蒙古人所殺,心藏血海深仇。當年在軍中與蒙古人作戰,一度手下從不留活口,所以得了一個屠夫的雅號。中年後轉了性子積極向善,但始終背著個屠夫的帽子。

屠夫李堯假做歉意伸手替姚廣孝排去身上的雪,嘴裡卻喋喋不休地奚落著:「大師,怎麼沒到山門就拜起佛來了,莫非有人請你做什麼法事,要一路五體投地磕頭回寺么」?

「李檀越說笑了,小僧方才行路時苦思佛門精義,不小心撞到了將軍,還請將軍勿怪」!姚廣孝畢竟只是個客人身份,發作不得,強裝出笑臉給李堯賠禮。

「不妨,不妨,大師不撞到我,我也要找大師。這一撞就算是當頭棒喝,如何」?李堯的回答雲山霧罩,讓姚廣孝摸不到邊際。

這個李堯在軍中是個出了名的犟頭,找上門來,明知未必是什麼好事,卻也不好拒絕,姚廣孝合掌施了個佛禮,小心翼翼問道:「不知將軍找小僧有何見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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