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大風 第十七章 殤(七)

武安國即將回京的消息不脛而走,船還沒到岸,消息在京城百姓官員之間已經傳得沸沸洋洋。眾人帶著些期盼,帶著些猜測,等候著他的歸來。

「聽說了嗎,武侯爺馬上回京了,今天上午就到」,茶館裡,一個做小生意的商人低聲向同伴詢問。

「早聽說了,咱可就盼著這一天,武侯爺回來了,這下京城該有幾天安生日子了吧」,坐在他旁邊的茶客把頭埋在桌子上,裝作喝茶的樣子低聲回應。即使到了路人相視以目的時候,依然掩蓋不住人心對寧靜生活的嚮往。

「武大人奉旨回京了,這下可有個在雙方之間都能說得上話的人,皇上和馮大人都能消消氣了,要不然,這朝廷都成了什麼樣子」。京城的小官員對武安國的要求於百姓不同,畢竟是讀過書的人,多少有些心懷天下的「覺悟」,這朝廷上最近發生的事讓大家都覺得沒面子,現在大明朝的商船通達四海,這些荒唐事傳到那些番邦蠻夷之地還不讓人笑掉大牙?哪朝哪代聽說過十餘個文武高官集體罷朝,讓皇上真正成了孤家寡人的事?

「我看武大人回來也未必能擺平此事,沒聽說過他在浙江,修一條三里(北平里)不到的馬路,碰見刁民不肯搬遷,硬生生讓馬路拐彎的事嗎。如此心軟之人,怎能擔當起這麼大的梁,玄」!一個五品小京官搖著腦袋嘆息。

「邪病就得邪治,武大人行事不和常理,說不定哪句話就對了雙方脾氣,讓大家都高興了」。新任刑部侍郎聶靖滿懷期待的說。「最好讓武大人去大理寺,把吳大人撂下的挑子擔起來,只要他能問出常將軍遇刺案主謀來,讓雙方消除誤會,其餘什麼事都好辦」。

大理寺正卿這活兒現在成了燙手的芋頭,文武百官誰都不敢去接。上一任大理寺正卿吳思焓也是一個妙人,朱元璋賜了他一把雕金火銃,命他儘快破案。等了他兩天沒消息,第三天派人去追問時才發現,名滿天下的神判吳思焓居然卷了皇帝給他的火銃跑路了。臨走前還沒忘了給朱元璋留了個便條,說感謝御賜金槍,既然皇上讓他看著辦,他就便宜行事了。氣得朱元璋在朝堂上大發雷霆,將一個說錯話的小京官兒拖出去杖責二百,好在有人暗中給行刑者的使了銀子,才保住了那個官員一條小命。

「嗨、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等等吧,都別亂說話,看武小子回來有什麼好辦法」!不少官員都抱著這個念頭到朝堂上混日子,諸事皆無意見,單憑皇上做主去。把聖上英明掛在嘴邊上,過一天算一天。

武安國就是一個這樣的人,無論在官員眼中,還是京城百姓眼中,他都無法以一個高大形象出現,甚至他那些戰功,那些治理財政、統一度量、發行金銀貨幣的政績也沒有給大家留下一個智者印象。相反,大家還經常喜歡拿他的一些缺點,如一筆臭字、怕老婆及馬路給民宅讓道的故事當笑料來談,在吃酒聚會時偷偷說些無傷大雅的玩笑。他這個人就像富戶和官員家門口的下馬石一樣,怎麼看都不會太順眼,沒事的時候人們還喜歡向上邊踹兩腳發泄怨氣,可當這塊石頭被人偷了,才發現原來沒有它的日子出行是那樣不方便。

對武安國寄予厚望的,可不止是京城的官員和百姓。此刻在武安國的大船上,就有人慷慨陳辭:「國不可無君,如人不可無父,縱使皇上有多種不是之處,也不能效仿蠻夷,行如此擾亂君臣綱常之事。況且萬歲非可欺之主,再這樣下去釀成大禍,難免央及天下百姓」。聲音有些尖細,中氣不足,顯然是個讀書多,鍛煉少的文人。

「是啊,是啊,請大人此事非武大人出面不可,還望大人以天下蒼生為念,免為一行」,一個成熟而憨厚的聲音在一邊幫腔。

「攔江勸武侯,千載之後,史書也會記載我黃子澄的大名」,尖細嗓子思考著下一句說辭,不無得意地想。他和其好友齊泰到京城參加春幃,反貪風起,春試迤邐拖到了秋天,二人也逗留在旅館不得回鄉。好在國子監供應食物衣服,舉子們在京的日子不算難過。在常茂遇刺之前,黃子澄和齊泰等舉子有感於時局,寫了篇「理學為本,雜學為用」的文章發在報紙上,博得了無數喝彩。其中提出「在國家上層興儒學,尊皇權,在國家底層放開雜學,鼓勵百工及實業」的治國方針傳到朱元璋耳朵里,被朱元璋下旨大大褒獎了一番。就憑這皇帝金口稱讚其策的榮耀,二人秋天的考試不用問也知道結果。有些大戶人家已經暗中打探二人底細,安排媒人上門拉郎了。

承蒙皇恩浩蕩,二人自然想替朱元璋分憂。在城裡聽說武安國奉旨回京,立刻租了船半路來替朱元璋鳴不平。

武安國看了看二人,多日不見,兩個年青人都漸漸成熟,舉手投足間流露出一種飽含書卷氣的自信來。對於不同意見,他一向採取鼓勵態度,雖然和彼此之間沒什麼交情,依舊以大憲章為例子,耐心地向二人解釋了一個共同遵守的準則給君臣雙方帶來的約束和利益。順帶也從二人口中,了解了不少京城中事態發展詳情,直到大船到了下關碼頭,雙方才揮手告別。

碼頭上,太子朱標帶著車隊已經等候多時,分開前來碼頭迎接的眾人,朱標將武安國夫妻連同禮物一塊拉進皇宮。這時候哪有心情和大臣們客氣,馬皇后拒絕服藥,武安國夫妻二人就是拯救他母親性命的最後一劑藥引子。

忙活到掌燈十分,武安國才有機會見到了朱元璋。武安國倒不擔心自己在皇宮裡的安全,既然是朱元璋同意他回京,則不可能再強加他罪名。以朱元璋的政治智慧,玩過一次的刺客事件也不可能重演。對於眼前這個草莽皇帝,直到聽說常茂遇刺的消息之前,武安國一直沒有惡感。雖然讀過的傳聞野史中對這位要飯出身的皇帝貶多於褒,但來到明朝後武安國個人認為那些野史大多不值一棲。就像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香港和其他華人社區出版的偉人傳記一樣,那些無聊文人的謀生之作充滿偏見和毫無根據的謊言。中國文人喜歡誇張,常常把歷史當作詩歌來寫。一些修辭手法寫詩歌散文都沒問題,若用來記述歷史,往往就是大笑話。比如在詩歌里用「燕山雪花大如席」來形容北平一帶的冬雪不失貼切。若在歷史書中記載「北平冬天下了一場雪,雪花有席子那麼大」,難免誇張過度。

歷史就是歷史,一些事情發生過就是發生過,記載者以旁觀的身份平平淡淡看它,記述一個曾經有過的事實就很好,若帶上記載者的感情甚至臆斷,給歷史強加一些功能出來,那歷史就不能叫做歷史,只能視為傳奇。

同樣對於大明朝的反貪風暴,武安國也是抱著極為的矛盾心裡,否則他也不會躲得那麼遠。特權階層貪婪成性給中國帶來的災難他曾親身體味,深知那些冬天裡燒不起暖氣的「國家主人」對住在豪華別墅,動輒一擲千金的「公僕」們的痛恨。深知多少遊子帶著怎樣的失望遠渡重洋。但他又無法忍受朱元璋用野蠻來對付貪婪。利用特務和株連的手段對付貪官,這和當年自己認識的一些朋友所說的,把官員們全部綁到京廣線上用火車壓一樣不具備現實意義。殺了一個,又上來一群。只要被殺的風險小於對不義之財的渴望,腐敗就永遠無法根除,並且愈演愈烈。歷史上中國的朝代除了大清,沒有一個在建立之初不嚴刑反貪的,但是這些朝代在最後的滅亡時刻來臨之前,往往已經被貪官先從內部蛀成了空殼。所謂外敵,所謂內亂,其實不過是放在即將被壓跨的駱駝身上最後一根稻草。

武安國的想法很簡單,憑藉他對現代國家制度的一知半解,他覺得帝國唯一出路就是建立一個機制來約束官員手中的權力,哪怕這些參與這個機制的各方勢力本身也不完美。至少這個尚在蒙昧狀態的機制體現了初步的分權與制衡原則。北平股市新制度建立期間那看似荒唐的喧鬧遠遠好過高壓政策下的萬馬齊喑。這些年他也一直致力於此,興辦實業,統一度量單位,建立國家科學院,引進新式記帳和審計方法,發行貴金屬貨幣,建立貴族對地方官員的彈劾機制……可以說大明朝走到今天已經與原來的歷史告別,具備成長為一個近代國家的一切基本條件。可當人們所做出努力結出的成果危及到皇權時,他所重視甚至有些崇拜的英雄毫不客氣的對挑戰者揮動了屠刀。

在來京的路上武安國甚至這樣檢討自己的行為,自己的到來就像一塊石頭投進了河水,大明朝在正史中記載的那些殺戮被石頭阻擋,沒有發生。但正史中不曾記錄的,野史中曾經記載在當時卻根本不具備發生條件的傳說悄悄的具備了條件,時時刻刻在角落裡伸出拳頭給新政致命一擊。

事情已經發展到了現在這個地步,翁婿之間的對話不可能太愉快。才不過一盞茶的工夫,御書房外已經能聽到裡面的叱責聲。

「難道你大老遠跑回來,就是來向朕說這些,給常茂討還公道的嗎?我都說過多少遍了,這事並非寡人所安排,並且已經給常家足夠的補償,難道這樣你們還不知足,非要朕給常茂償命不成」!朱元璋的怒吼震得窗戶玻璃嗡嗡做響,透過燈火,太監們可以看見窗帘上武安國和朱元璋的影子,相對站立著,如劍士決鬥般。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