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大風 第十六章 莫須有(七)

獵獵大風,戰旗翻卷如濤,數萬手持簡陋兵器的農民軍和蒙古鐵騎列陣對峙,誰也不肯避開對方鋒芒。

天際邊傳來隱約的歌聲,「手持鋼刀九十九,殺盡胡兒方罷手,我是堂堂男兒漢,焉能屈身做馬牛……」。

「先派人衝殺一陣,滅滅韃子威風,否則軍心難穩」,掠陣的軍師劉伯溫低聲對大將常玉春建議。

常玉春為難的看看手下諸將,騎兵不過千餘,無論從質量還是數量都遠遠不及對方,況且剛剛從另一個戰場趕到,人馬身上都帶著難以掩飾的疲憊。衝上去,九死一生。

「我去」,少年藍玉主動請纓。

常遇春點點頭,低低說了一句「若有長短,汝子即我子」。彼此目光交匯,透出尊重與信任。

「弟兄們,後退一步就是你們的父母妻兒,大家看著辦」?藍玉長纓在手,指著後方提醒。

「殺,寧死不退」,無數農民舉起手中削尖的竹桿、棍棒,列陣,肩膀挨著肩膀,手臂擦著手臂。

「不怕死的,跟我一塊斬將奪旗」,藍玉將手中長槍向天空指了指,大喝一聲,提馬越出本陣。後邊,數百個騎兵以他為刀鋒,形成一個銳利的三角形。

蒙古陣中也有將士迎出,銀盔銀甲,馬刀映出一片幽藍。

瞬間接近,藍玉長槍一抖,灰纓上帶出一抹殷紅,放對的蒙古武將不相信的看著他,直挺挺的倒下馬去。

二馬錯蹬而過,藍玉槍尖斜挑,將另一個蒙古武士刺於馬下。迎面衝過來的蒙古武士越來越多。左側,一個絡腮鬍子大罵著,揮刀向藍玉肩膀猛砍。

緊盯著對方眼睛,如草原上對峙的惡狼,忽然看到對方瞳孔的緊縮,藍玉輕輕笑了,身體微斜,用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在最後瞬間避開了刀鋒,手肘借勢向外一翻,槍纂重重的頂在對手的肋骨上。

肋骨的碎裂聲在千軍萬馬叢中顯得分外清晰,對手身體晃了晃,落馬。不用再給他補上一槍了,騎兵對沖時從馬上掉下來的,絕對沒有在馬蹄下生存的希望。明年春天,這裡的油菜花絕對開得最亮麗。

右側同時也有刀光閃動,已經沒有時間閃避,藍玉把身體儘力向馬左側倒,痛楚的感覺從沒有盔甲保護的大臂上出傳來,大喝一聲,長槍回掃,槍桿狠狠的砸在偷襲者的鐵盔上,將圓盔砸成鐵餅。

挑、抹、砸、捅,身後的馬蹄聲越來越稀,眼前的刀光越來越急,身邊的同伴越來越少,身上的傷口越來越多,血,滴滴答答的順著征衣的邊角流下,不知哪滴來自敵人,哪滴來自自己。

近了,近了,已經能看見蒙古人的羊毛大纛,四個壯漢跨在馬上擎住他,一動不敢動。旗子太重,一個人很難扶住。

「要命的閃開」,一條血影從人海中絕無可能,偏偏真實的出現在擎旗者的面前,沒等他們來得急表示驚訝,濕漉漉的長槍已經砸過,戰馬一聲長嘶,仆倒在地上。將馬背上的蒙古護旗手狠狠摔下。藍玉探臂將蒙古中軍大纛扯離旗杆,半空中揮舞幾下,狠狠敵摔在地上。

周圍的蒙古人全愣住了,沒有人敢相信一個連全身鎧甲都穿不起的人能從陣前殺到中軍,在他身後,是一條數百米的血路,漢人和蒙古人的屍體交織倒在那裡,構成一條紅線。

「蒙古人的大旗倒了,蒙古人的大旗倒了」,義軍中傳來一陣歡呼,無數鋤頭、菜刀、門閂高高舉起,踏著勇士的血跡殺了過來。

「喀察」,半空中響起一個炸雷,雨,終於落下,澆在身上的傷口裡,痛徹心脾。

疼,好疼,劇烈的痛苦讓藍玉睜開雙眼,幾個錦衣衛拎著水桶站在他面前,將冷水兜頭澆下。

原來不過是一場夢,一個少年時代曾經的強國夢。當年萬里覓封侯,關河夢斷何處?

皮鞭、烙鐵、夾棍、鐵蒺藜,陰森的班房裡,帶著血的刑具觸目驚心,空氣中不時傳來新鮮的血腥味道。

「藍大將軍,你醒了,該給我們一個答覆了吧,您瞧這大熱天,您也讓咱們大伙兒都歇歇」。一個身著校尉服色的錦衣衛皮笑肉不笑的問道,聲音聽了讓人心裡發涼。

藍玉抬頭看了幾個錦衣衛一眼,輕蔑的冷笑道:「藍某有什麼好招的,藍某乾的事,天下人都看著,要殺就殺,何必找這些埋汰事污辱藍某名聲」。

「吆,嘴還挺硬,看了苦頭還沒吃夠啊,大將軍,別怪哥兒幾個心狠,上邊交待下來的事情,我們不能不辦好,來人,把新做的『恨不死』請過來,讓藍大將軍嘗嘗」。校尉大聲吩咐,幾個爪牙答應一聲,出門去抬刑具。

「恨不死」是錦衣衛的最新「發明」,用一個木籠將犯人裝在裡邊,腳底下放上一塊釘板,脖子上做一個木枷。受刑者脖子被木枷夾住,全身只有腳趾能著力,而著力的地方,肯定是釘子的尖端。藍玉前幾天親眼看著一個舊部在上面挺了兩個時辰,然後讓說什麼就說什麼,把小時候偷看女人洗澡的事情都供了出來,在蒙古人刀尖下都沒皺眉的漢子,就這樣毀於自己人手中。

「你過來,藍某讓你看樣東西」,藍玉搖搖頭,招呼主持審訊的錦衣衛。

錦衣衛官員心中一喜,以為藍玉身上還有沒搜到的金銀細軟,主審藍玉的官吏已經換了三茬,每茬都拿不到口供,而且還不肯對藍玉家人用刑,這個官員是第四個,也是用刑用得最狠的一人。藍玉家中男丁都被他拷問遍了,每個人不是亂招就是說概不知情。氣得他把突破口轉向女人,結果頭天就審死了一個,監獄中兩個自殺的還不包括在內。害得上司大罵他無能,藍家的女人是太子的親戚,被皇上殺了誰也沒話說,若被拷死在獄中,一旦太子問將起來,麻煩不小。所以最後的突破口還是放在藍玉身上,諸般能想到的刑罰都搬了出來,他就不信問不到逆賊的口供。

「要是大將軍有事相托,咱家也願意代勞,但這刑罰么,只要將軍不招,在下也無法在上司面前給你求情」。校尉壓住發財的喜悅走到藍玉跟前,心想,怪不得別人不肯用大刑,原來都拿著這廝好處,待老子把值錢東西都拿出來,再叫你知道什麼是鐵面無私。

「說吧,東西在哪」?貪婪的目光如同看到羊羔的惡狼。

「拉開藍某衣服」,藍玉低聲命令,聲音中透出一種無法抗拒的威嚴。

校尉瞪了藍玉一眼,細聲細氣說道:「吆,你還以為你是大將軍呢,也罷,今天就讓咱家伺候伺候你」。語畢,伸手將藍玉的已經成為碎條的囚衣扯落。

一條條傷疤縱橫交錯,呈現在校尉面前,新傷痕壓著舊傷痕。刀傷、箭傷、槍傷,幾塊骨頭突兀的在表皮下豎立,那是蒙古人在藍玉身上留下的紀念。

校尉被驚呆了,一心想立功受獎的他從沒在人身上看到過這麼多傷口,正驚詫間,聽見被鐵鏈縛在柱子上的藍玉笑著說道:「這都是蒙古人給藍某留下來的,你數數看,一共多少條傷口,數清楚了,我就寫供詞給你,絕不賴帳」

抬刑具的錦衣衛走了進來,看著那一條條傷口,同樣是目瞪口呆。藍玉看著他們那幅迷惑的樣子,仰天長笑:「老子勾結蒙古人,老子謀反,你們不妨睜大眼睛看看,這就是老子謀反的證據,這就是勾結蒙古人的證據,都是蒙古人給老子的好處,你們寫下來,給皇上送去,送去,看看他怎麼說」。

幾個錦衣衛終於明白為什麼前邊的審訊總是不了了之,再對著這樣一幅身軀下手,誰也沒有勇氣,雖然從幹了這一行開始,良知就逐漸被淘汰出局,可讓他們相信這樣一個漢子通敵,他們怎能說服自己的眼睛。

錦衣衛校尉看到今晚的希望又要落空,歇斯底里地對著手下大聲呵斥,「愣著幹什麼,把藍將軍請上去,讓他嘗嘗這個滋味」!

幾個錦衣衛士卒對望一眼,誰也不願先動手。在長官的再三催促之下,才有人慢吞吞的向藍玉走來。

「完了,可惜沒死在蒙古人之手」,藍玉發出一聲長嘆,任由錦衣衛架起自己。內心深處,此刻卻清晰的傳來一句話語:「強迫人自證其罪,本身已經是在犯罪」。

是誰曾經和他說過這樣的話,好些年前,關於牽扯進胡維庸案官員是否有罪的庭議時,那個武大膽曾經對著滿朝文武說出此言。自己當時遠在西北,聞訊也為其膽色和見識折服。這些天,就是這句話支撐著他的意志。反正都要死,不如死前少受些折磨,錦衣衛勸他招供時,幾度讓他猶豫,又幾度在關鍵時刻咬緊牙關,用殘軀見證著別人的罪惡。

我不能招,不能給他們的罪行找到借口。藍玉堅持著,神智漸漸恍惚。

「手持鋼刀九十九,殺盡胡兒才罷手」,少年藍玉提槍上馬,向數倍於己的敵軍衝去,每戰必前,不畏生死。

死有什麼可怕的呢,比起屈辱的給人做奴隸,死亡就像喝酒一樣甜美。已經忍辱負重了一百年,摧殘依然沒完沒了。漢人打死蒙古人要殺全家,蒙古人打死漢人只需賠償一頭牛,並且接受賠償者是奴隸主,而不是受害者家人。

當我們建立一個自己的國家時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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