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大風 第十六章 莫須有(一)

驟雨初歇,鬱鬱蔥蔥的河塘上面,肥大的蓮葉綻放出令人目眩的翠綠。不時有蛙鳴從蓮葉下傳來,驚飛幾點蜻蜓,雙翅盈盈一振,陽光下輕舞幾圈,復慵懶的棲身於豎起的菡萏上,盡情吻吸那初吐的一抹嫣紅。

一桿、一凳、一笠,布政使郭璞愜意的享受著初夏的微風,魚鉤剛扔下去,浮漂還沒有晃動,也許釣竿的主人本身心思就不在魚身上,垂釣之樂,在漁而非魚。

花園很小,除了這半畝荷塘,已經容納不下太多修飾,比起北平的官員府邸格局來,這裡連懷柔縣令的治所都不如,年初送郭璞履任,張五哥的長子正文一直陪同到太原,看了陳舊破敗的布政使衙門,立刻認捐了一大筆錢供地方維修之用,郭璞拒絕不得,只好收了,轉手用這筆錢買了衙門附近一所廢棄的豪宅,捐獻給地方作為圖書館。這個無心之舉一下子成了地方奇聞,自古以來,只有百姓出錢供養官員,還沒有人聽說過新官到任後先掏自家腰包補貼地方的。當年郭璞等人在懷柔縣令任上救助山西移民的義舉也隨之傳開,太原百姓扶額相慶,終於盼到了一個不貪財且給百姓辦實事的。

晴朗的天氣里,太原街頭上有座建築最吸引人的目光,這不僅僅是因為它旁邊那座精心裝修後被用做圖書館的王府在陽光下愈發金壁輝煌,碧藍的天空下,熙熙攘攘的人群身後,一座土地廟般的小建築與街頭的繁華形成極大的反差,與滿街新開張的店鋪相比,布政衙門顯得非常寒微,但你仍然能感覺到它的力度,它的莊嚴,繁華與簡樸、矮小與高大,對比越鮮明,給人的印象越深刻,越無法忽視他的存在。

「我這又不是寺廟,非得金妝銀飾不可,況且布政衙門沒多少公事,修那麼好乾什麼,等我告老時又不能把它捲起來帶走」,曾經有人勸郭璞注意保持一下官府形象,被郭璞用這句話輕描淡寫的搪塞掉了,按世俗禮法,周圍那些高過官府的宅院多少也算僭越,原來的布政使沒少為此事和地方士紳鬥氣,到了郭璞任上,再也沒人提及此事,官民反而相安。一些想靠送禮巴結長官者見了郭璞這副樣子,知道輕易難以達到目的,悄悄的收起了心思,認認真真的執行政令,地方吏治跟著為之一振。

「官府就是要做官府的事,給民間制訂一個相對公平的規則,維護一個相對公平的環境,至於老百姓想幹什麼,自然有他們的道理,還是別干涉太多為妙」,年初,山西的地方官們第一次從布政使口中聽到這麼無為的施政綱領,不覺都愣了一下,然而真的照著郭璞的話去做時卻發現,這種治政方式,好像比把教化萬民天天寫在腦們上更管用,至少老百姓不用為了長官的胡亂安排而負擔他們的「學資」。最讓當地人滿意的是,新政在推行的過程中幾乎沒有改變他們的生活,在東邊開個鋪子,西邊開家工廠的小打之間,城市的面貌已經悄然發生了變化。

所以郭璞在山、陝二省布政使的任上幹得分外輕鬆,山西人是天生的理財能手,有賺錢的買賣他們不會落在別人身後,北平的很多經驗在這裡完全可以照搬。並且比北平還佔優勢的地方在於,這裡的礦藏更豐富,人口更密集。耕地相對稀缺的現實讓山西人願意接受新式產業,並能愉快的利用新式產業創造財富。

任南方反貪反得熱火朝天,布政使郭璞就有這個本事,他得治下平靜入眼前的池水,風過去,微起波瀾,旋即恢複寧靜,蛙鳴接著蛙鳴,魚戲依舊魚戲。上任伊始,郭璞就派人仔細核查了晉、陝二省府庫帳目,將一些混亂之處一一核實,虧空款項著地方官員用自家財產補救。並將幾個有明顯貪污嫌疑的主要人物削職為民,家產沒收充公。所以朝廷反貪令下時,二省受到衝擊反而有了緩衝餘地,按已經追究過責任不再追究的原則,一些官員因禍得福,保住身家性命後方想起郭璞的好處來,遣人提了禮物上門來謝,被門房全部擋了駕,那門房將禮物提出大門,聲音不大,卻字字振耳:「大人說了,他是行布政之職,並存心救你們,所以無功不敢受祿。若是各位罪應至死,在他手裡死過了,沒什麼好謝的」。

有幾個被郭璞留任的地方官員被人誣陷,郭璞以布政使仔細推敲了一下,發現證據明顯不足,給新任刑部尚書開濟寫了封信,把案子消化在地方。倒是有幾個鑽朝廷鼓勵民告官司政策謀出身的傢伙,被郭璞狠狠的修理了一頓,發配到和林永遠不準回鄉。

郭璞同樣不喜歡殺人,但與武安國不同,郭璞對朱元璋嚴懲貪官也不持反對意見。雖然剝皮實草,株連親族有瘧刑之嫌,但嚴刑懲貪不能算惡政。他不出頭只是不欲開黨爭之先河,內心深處,權衡對新政推行的利弊,他對目前的反貪策略還非常支持。在他看來,多好的政策到了貪官手裡,由於私心做崇也會變成苛政,朱元璋殺掉這些國家蠹蟲,剛好給新政的下一步推行創造有利局面。況且這些官員做得也實在過分,據報紙上已經公布的郭恆案進展,僅僅去年一年,戶部盜賣的糧食就達到七百萬石,自己這個同姓在收繳浙西秋糧時,居然將農民上繳國庫的四百五十萬石糧食截留了三百九十萬石,賣掉後以秋天米賤為由,僅提取其中八十萬貫鈔來虛應帳目,剩餘白銀一百萬兩被郭恆與地方官黃文通、邊源等人私分。此外,還有浙西各府行商上繳的稅銀五十萬兩經郭恆手後不知去向。

這回牽扯進郭恆案的官員連發配遼東的結局都求不到,太子朱標出面為一些官員說情,請皇上參照當年胡維庸案處理方式,將一些涉案不深的官員發配到新開拓的北和林一帶為官,遭到燕王朱棣的言辭拒絕,從來對哥哥尊敬有加的朱棣死活不肯收留這些官員,說是怕他們到了草原上,不思改過,反而污染了那裡的官場。

恐怕此事不能善罷甘休了,吳閣老弄得好手段,以為郭恆死後一了百了,怎禁得住朱總使明著說情,暗著拆台。朱棣這番說辭背後肯定有餘瀚宇、朱江岩等松江系高人指點,包含了迎合朱元璋反貪決心的成分,也有趁機報復當年官員攻擊新政的嫌疑。攪上一群立言求名的御使,殺人求榮的錦衣衛,說不定始作俑者自己都要栽進去。唯一能說動老朱放下屠刀的武安國冷了心,不知這回誰來收拾最後的殘局。魚漂微微動了動,有貪嘴的快上鉤了,郭璞笑著提了提釣竿,把趕來赴宴的魚嚇跑。釣魚是整理思路的最好方式之一,順著這根細細的魚線,他可以把很多錯綜複雜的問題整理清楚。

如果沒有武安國,郭璞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如此輕閑的置身事外,布政使大人知道自己目前的廉潔和寡慾是建立在北平各項產業所佔股份及這些年治理地方的功績上的,也就是,到了這個時候,以他的家底,已經不必靠貪污受賄來發財,每年數十萬的紅利足夠他舒舒服服的過日子和應付官場往來;同樣,憑藉在北平等地推行新政的功績和聲望,不必靠賄賂上司他照樣可以升遷,如果他願意,謀個閣老之位並不困難。可如果還是八年前那樣子,在懷柔縣令任上一干數年,守著塊窮鄉僻壤,天天被心中治國平天下的志向所煎熬,自己能堅持得長久么。恐怕今年反貪剛剛開始,自己的人頭已經掛到城門上了吧。

官場的規則本身就是淘汰良吏,不貪,則無錢支付同僚往來和打點上司之資,爬不到一定位置則無法施展平生的抱負。可依靠貪贓枉法行賄受賄爬到高位上的人,有幾個還能記得當年的志向,腰彎久了自然成駝背。

又有魚兒開始試探餌料,這官吏的心思就像池塘里的魚一樣,看得到眼前的吃食,看不到前面的上鉤者。郭璞搖搖頭,嘲笑著收起魚桿。當貪官的利益大,風險小,縱使朱元璋如此嚴刑反貪,落網的不過是十分之一。發財這是,有三倍的利潤就有人肯捨命,何況這一本萬利,風險只有十分之一的貪污生涯。所以人爭相為之,古往今來哪朝都反貪,哪朝的官員都越來越貪,當貪污腐敗成了官員的習慣,當百姓對官員的貪污行為已經麻木,離改朝換代就不遠了。中原如此,塞外如此,不遠前滅亡的蒙古國更是如此,那西方諸國如何呢?這事看來得問問伯辰和武安國,看看世界的另一端有什麼辦法。

「知君者謂君心憂,不知者謂君何求」,遠在北平的伯文淵對武安國的逃避最為理解,在給武安國的信中,他盡量用武安國能懂的白話如是寫道:「律法保護每個人的權利,這是百姓根本利益所在,無論其受到來自何方,何種傷害,朝廷的主要職責就是提供這樣的保護;貪官的家屬也是人,也有生命、自由和追求幸福的權利,其權利亦不可隨意踐踏。錦衣衛非本朝刑部,動輒拿人本身已違背律法……」。

武安國笑了笑,將伯辰的信小心翼翼折起來,放到燈上。房間里被青煙所籠罩,景物漸漸模糊。

武安國知道自己沒有伯辰說得那樣高尚,自己的思緒甚至沒有伯辰這個旁觀者清晰。這個時空與自己所知道的歷史可能曾經是條平行線,自從自己誤闖進來後,兩條線路已經不平行,大明朝的軌跡與自己所知道的歷史越離越遠,甚至脫離了另一個時空所有已知的發展方向,如今,自己也不知他會向哪方前行。越來越力不從心的感覺每每讓自己萌生去意,可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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