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大風 第十五章 戰機(六)

「其人卑賤,以扶犁黑手,握天下權柄,豺狼突于禁闕,犬豕據乎朝廷……好大喜功,輕開邊釁。屍骸蔽野,血流成河;積怨滿于山川,號哭動於天地……其心狹隘,濫賞淫刑,荼毒忠良,億兆離心,於是小人好權趨利者馳騖追逐,與名節之士為仇。乃至朝堂之上臣盡行私,比黨而公忠絕少。神利擅宗紳,閭左之脂膏殆盡。獄囚累累,士無報禮之心;征斂重重,民有偕亡之恨,其罪罄竹難書,其惡流波未盡,我大元乃天下正朔,今興兵復奪鼎之仇,遣將報遜國之恨,王師所至,降者赦其罪,官皆仍舊,逆者……」蒙古可汗脫古思貼木兒咀嚼著自己剛剛在大殿中發布的檄文,陶醉在收復舊山河的美夢中。據派往中原的細作送回的消息,大明朝內部正進行著一場空前的大清洗,無數官員被關進監獄,文武百官人人自危。被蒙古人視為眼中釘的平遼侯武安國下野,躲到鄉下不問朝政。

接踵而來的好消息讓脫古思貼木兒如溺水之人突然抓到了一塊爛木頭般歡喜,漢人內亂就是蒙古人的復興的最好時機,抓住整個機會,未必沒有收復中原的希望。和幾個近臣商量之後,脫古思貼木兒一邊許以半壁江山為酬,向察合台汗國借士兵十萬,一邊催促科爾沁、土默特、托克托諸部整軍,待外援到達時和常茂的威北軍決一雌雄。

「愛妃,你看朕這檄文做得么」?自吟自嘆了一會兒,脫古思貼木兒拉過最受寵的妃子烏雲其其格,期待她的誇獎。

「當然做得,臣妾聽聞先帝在位時,就常常誇讚萬歲文採風流」,烏雲其其格嬌笑著稱讚。那些之乎者也其實她一句都懶得聽,但哄皇上開心是她的天職,所以她不得不順著脫古思貼木兒的意思說話。

「等察合台的援兵到了,朕就和你哥哥一同出兵南渡,把南邊那如畫江上全部收回來,帶著你到西湖上泛舟」,脫古思貼木兒心情大好,大手揉搓著懷中美人的香肩,寢宮內春光旋妮。

「萬歲」,「萬——歲」,烏雲其其格喘息著,回應者丈夫的熱情。呻吟之餘,卻依然冷靜的提醒道:「北邊、東邊那兩隻軍隊離咱們這裡都不遠呀」。

脫古思貼木兒微微皺皺眉頭,身體有些僵硬。自從失了北和林以來,他第一次這麼有興緻,誰料這個平素最會體貼聖意的妃子口中居然說出這麼掃興的話。身子一翻,他坐了起來,將美人獨自冷落在羊絨塌上。

「萬歲,請孰臣妾,請恕臣妾口無遮攔」,烏雲其其格眼圈一紅,兩行熱淚涌了出來,一滴滴濺落在雪白的羊絨中。

「不關你的事,只要土默特部,四子王部將士能在南天門那片堅守到五月雨季來臨,草原就是我們蒙古人的」。脫古思貼木兒緊縮雙眉,眼睛直直的盯著窗外。

如果別的妃子犯了同樣的錯誤,早賜她一頓馬鞭了,唯獨這個妃子不可以。烏雲其其格不但是他的寵妃,而且是中路蒙古統帥也速迭兒的親妹妹,如今支撐自己皇位的金山部降明,翁牛特諸部被擊潰,科爾沁部被打殘,西路蒙古被藍玉死死拖在玉門關,自己這個皇帝手中能倚仗的只剩下了也速迭兒,君臣之間維持感情的紐帶也只剩下了這個烏雲其其格。

如果這次察和台汗能如約派兵,哪怕是只派三萬鐵騎,朕也要重整朝綱。燭光下,脫古思貼木兒的臉色陰晴不定。蒙古人只重視勝利者,這些年他屢戰屢敗,在將士們眼中早已失去了昔日的威嚴。連他一向引以為傲的漢學在一些低層軍官口中也成了笑柄。駿馬不在草原上奔跑,卻非學著毛驢找車拉,也速迭兒手下的一個將軍曾在守歲晚宴上當著他的面嘲笑吟詩唱和的大臣。

那些漢學有什麼不好,光那個武安國造的火器,蒙古工匠就怎麼學都學不像。他們漢人如果團結一心,天下誰也敵不住,好在他們天生喜歡自相殘殺。

「陛下,臣妾有一言不知該不該講」,烏雲其其格整理好自己的衣服,走到脫古思貼木兒身後,輕輕環住他的腰。他知道丈夫是被碰到了痛處才冷落了自己,如今後宮中已經沒人能和自己爭寵,當年爭風吃醋的姐妹在戰火中死的死,被俘的被俘,一個人承受聖恩久了,反而惦記起那些為了吸引同一個男人而互相拆台的同伴來。

「說吧,跟朕還有什麼不敢說的」,脫古思貼木兒輕輕拍了拍烏雲其其格的小手,亡我燕然山,使我婦女無顏色。這雙柔夷穿越了大漠的風沙,也不復當年般晶瑩剔透。

「遷都,議和,不和漢人爭鋒,他們內部沒鬧完之前,沒有吞併整個蒙古草原的實力。我們可以仿效當年成吉思汗對金稱臣那樣,用一時的伏貼換取喘息的機會,等各汗國再次統一在一個旗幟下,再和漢人決戰。南和林只有一道山做屏障,不是可守之地」。烏雲其其格把頭貼在丈夫的背上,認認真真的建議,這是她從哥哥的謀士口中聽到的原話,當時她從帳外走過,侍衛沒有攔住她的腳步,帳內的幾個將軍被她的突然出現嚇得臉色慘白。

這是擺脫目前困境的好辦法,烏雲其其格接下來還希望能勸動脫古思貼木兒得到大明的正式冊封,雖然這是奇恥大辱,但比起眼前的危機,這點兒恥辱算什麼,冊封同時也是安全和地位的保障。至少這樣可以打亂哥哥的部署,取得內部權力爭奪的主動。

脫古思貼木兒嘆息著笑了笑,別人能降,自己還能降第二次么。背後這個女人心地善良,已經多次給了自己危險即將來臨的暗示。但明知道危險又能如何,如今自己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以靜制動,在援軍到來之前,什麼也不能做,連惱怒的眼神都不可以帶出。

寢宮外,幾隊武士警覺地四處巡視,他們的腳步聲讓脫古思貼木兒心情有好了些,這已經是朕最後的力量了,如果沒有這五千禁軍,大元朝已經走到了終點。白天那番慷慨激昂,脫古思貼木兒也明白其中有多少做戲的成分,可如果不把大家的注意力吸引到戰場中,宮廷不久就會成為戰場。

數匹戰馬在夜幕的掩護下悄悄靠近和林城門,馬上騎士低低一聲呼哨,守城的士兵藉助火把的光芒看清楚了騎士手中的令箭,放下弔橋,將他放進城內。

一行人影急匆匆的奔向也速迭兒的府第,巡夜的官兵看到了,匆匆忙忙的避開,強龍壓不住低頭蛇,何況現在自己的主子是條落難的病龍。

大帥府,百勝將軍也速迭兒也很忙碌,明朝的內部紛爭讓他看到了機會,一個可以給自己家族獲取最大利益的機會。他是阿里不哥的後人,當年忽必烈的家族就是憑藉武力從自己的祖先手中奪走了整個大元帝國的繼承權。如今風水輪流轉,忽必烈的後人出了個喜歡吟詩的獃子,上天保佑帝國的統治權又要回到阿里不哥家族手中。

「大帥,少將軍回來了」,一個侍衛匆匆走進也速迭兒的議事廳,附在他耳邊低聲彙報。

「讓他進來,看他給大家帶回了什麼好消息」,也速迭兒大聲命令。他的兒子恩克是蒙古族中有名的大將,有勇有謀,當年和林城南借雨勢擊破馮勝大軍一役就出自恩克的謀劃。也速迭兒非常器重這個兒子,大事小情都會聽取他的建議。

「恩克回來了」,幾個蒙古將領在底下交頭接耳,恩克負責駐守南天門一帶,和安東軍的前鋒對峙,此刻他忽然自前線返回,自然是對帳中所謀有了實足的把握。

「父王,各位叔叔,恩克有禮」,伴著一串爽朗的笑聲,一個肩寬近四尺壯漢出現在大夥面前。

「見過恩克將軍」,眾將士紛紛上前施禮。

「我兒,前線可有緊急軍情」,也速迭兒走下帥位,愛惜的拍去兒子戰袍上的征塵。

「安東軍後撤了一百里,震北軍也向東撤了六十里,讓開了北去的大路」,恩克帶來的情報如炸雷般在議事廳內響起。這個時候大明兩支軍隊脫離接觸,肯定有什麼大事發生。

「為什麼會這樣,會不會有詐」,一個謀士低聲和同伴議論。

「怎麼可能,如果他們調集火炮來攻,南天門那裡雖然險要,也堅持不了兩個月」。眾文武清楚目前的形勢,冬天是攻守雙方的調整期,滴水成冰的天氣里雙方主帥都不敢冒險出戰,否則草原上突發的暴風雪足以將一整支軍隊埋葬掉。當草原上又看到綠色,牛羊受不了草香的誘惑掙扎著向圈外竄的時候,也是大明軍隊重新開始進攻之機。三月初到五月雨季來臨之前這段時間是蒙古將士最難熬的日子,面對鋪天蓋地的炮火,他們只有招架之功,沒有還手之力。雨季開始,雙方又轉入對峙。七月,草綠山幽,鮮血將再次染紅原野。連年爭戰讓羊羔都生產在遷徙的途中,蒙古諸部越打越窮,越打越弱,如果不是草原足夠大,消化勝利果實需要時間,去年夏天,南和林就會易手。

今年春天到來,也到了蒙古諸部和大明三軍一決雌雄的最後關頭,白天脫古思貼木兒說得慷慨,有些戰爭常識的武將都明白,在察合台汗國的新一波援軍到來之前,自己的身家性命恐怕已經交還給了長生天。現在突然聽到震北軍和安東軍相繼撤開的消息,沒有人敢相信情報是真的。

也速迭兒看看眾將吃驚的表情,微微笑了笑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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