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大風 第十五章 戰機(五)

一江春水,兩岸黃花,在青翠與燦黃之間,數點白帆順流而下。

武安國獨立船頭,看千帆過盡,雲煙過眼。

「侯爺,江風冷,您披上點兒吧」,梅老爹從船艙里走出來,將一件大氅輕輕地置放於武安國的肩膀上。

武安國回過頭,對著這個一直希望跟在自己身邊能飛黃騰達的官迷笑了笑,低聲問道:「咱們走出一天了吧,還有多久到地方」?

「回侯爺的話,今兒晚上就可以到,這幾天江上風急浪大,弟兄們怕驚了小郡主,不敢掛滿帆」。梅老爹小心翼翼的回答。從這幾天落寞的身影可以看出,武侯爺並不開心,所以大家都小心翼翼。

「梅老爹,把我們送到地方,你就回吧,我寫封推薦信給太子,讓他給你在海關安排個輕鬆差事」。武安國友好的拍了拍梅老爹的肩膀,寬闊的大手把梅老爹拍得矮了三分。

「侯爺,是小的伺候不周,您要趕小的走么」?梅老爹愣了愣,臉色剎那間變得慘白,自從跟了武安國,平遼侯一向以幕僚之禮相待,薪水給得比侍衛長還高,如今要遣他走,梅老爹心裡一百個不願意。

武安國見梅老爹著急,笑著安慰說:「你想到哪裡去了,這二年有你幫我謀劃,讓我在官場中省了不少力氣,少得罪了很多人。只是此番出京,一時半會兒未必回得去,回去後也未必向先前一樣受到皇上信任,你跟著我,沒什麼出頭之日,不如趁早謀個出身」。

「我不走,除了您這裡,我哪裡也不去」,梅老爹抬起頭,對視著武安國清澈的眼睛,「小的沒出息,當年跟了武侯爺的確存了走終南捷徑的心。但這兩年整日在侯爺身邊,多少也長了點兒見識。這京城裡危機四伏,不什麼好玩的地方,我沒後台,說不準什麼時候就把腦袋給玩丟了,還是跟在您身邊踏實。再者說,您武侯爺不願意留在京中用人血染紅官衣,我能急巴巴的趕過去給您丟臉么」?

「老梅,你這又何必,你去海關做個小吏,不會有人逼你殺人」!武安國的聲音約略有些感動,此刻離開京城,他內心深處一直在問自己這樣做對還是不對,特別是向朱元璋請假時,朱元璋質問他那幾句話,讓他根本無法回答。

「也沒人逼侯爺殺人,侯爺不也走了么」?梅老爹低聲反駁。「侯爺待小的推心置腹,小的也不瞞侯爺,您這次所作所為太讓皇上失望了,此後的路肯定一天比一天兇險,我留在您這裡,還能多雙眼睛」。

前路兇險,我又怎的不知,所以才希望你們離開,武安國見梅老爹心意已決,不忍拂了他一片好意。賓主相對笑了笑,站在船頭看風景,遠處的天有些陰,彤雲深處,醞釀著一場暴風雨。

今年正月二十二,劉凌產下一女,馬皇后過來看了非常喜愛,襁褓之中就被賜了個郡主的頭銜。武安國也因為喜得貴女請了假,在家中陪著老婆看女兒。才幾天沒上朝,朝中就出了一件大事。

二月初一,御使章嚴等人再次上本彈劾戶部官員貪污,在任一年,數百萬貫錢鈔憑空消失,又憑空出現。二十多人聯名請求朱元璋為國懲貪。平素和戶部尚書郭恆關係較好的大學士吳沉卧病在床,戶部出身的大學士費震按慣例迴避,龍淵閣其他幾個大學士均不肯替郭恆出頭。倒是太子朱標和海關總長朱江岩認為此事需慎重處理,詳細查明情況後再做結論。白天庭議沒結果,當晚戶部尚書郭恆在家服毒自盡,臨終請求太子朱標善待其家人。

朱元璋聞訊大怒,下旨抄了郭恆之家,將郭家老小主僕六十多口全部發配到遼東墾荒。戶部大學士費震上本請罪,朱元璋盛怒之下居然允了,將其貶出京城,發到廣東去做縣令。未幾,錦衣衛查出戶部貪污案屬實,奉旨嚴審,居然將整個戶部都卷了進去,所有官員全部押在大牢中,日日訊問。到後來牽連越來越廣,工部,刑部陸續有人被攀出,形勢一發不可收拾。

武安國不願插手此事,向朱元璋告假回劉凌故鄉省親,話音剛落,就在朱元璋眼中看到了無盡的失望。

老實說,朱元璋也不希望武安國管這件事,這個乾女婿兩軍陣前殺人不眨眼,在朝廷之上卻是個活菩薩,他出面為官員們求情早在自己的意料之中。朱元璋甚至想好了如何藉機教訓他的慈悲心腸。但是朱元璋萬萬沒想到武安國的選擇是不聞不問,一聲不響地躲開。這讓他感到孤獨,感到失落,偌大個朝廷,除了那些御使,這次反貪行動居然找不到幾個得力支持者。

「武大善人,莫非你這次還認為這些王八蛋官兒不該死么」?收斂心神,朱元璋不動聲色的問。天氣乍暖還寒,裡邊穿著棉衣,御書房內的小太監們還是感覺到一絲絲涼意直往骨頭裡鑽,老王太監站在朱元璋身後,一邊冒著冷汗,一邊給武安國使眼色。

「微臣不敢,陛下亦知微臣在此世間沒幾個親人,所以才想抱女兒回公主故鄉看看,微臣的岳父誠意伯泉下有知,也會多喝幾杯。眼前的事情,微臣沒主意,也實在派不上用場」。武安國小心翼翼地和朱元璋解釋自己的想法。他對貪官的恨意一點兒不比朱元璋少,在他的記憶中,那些官員加諸在國家和百姓身上的苦難絲毫不亞於滿清和倭寇。問題是,這量刑的尺度應如何把握,國家的法律應該是規範的,不以某個人的意志和喜怒隨意決定其寬嚴,否則相當於法律不存在。況且,這些官該死,他們的家人卻未必該死,讓一個人所犯的罪孽由全家人來承擔,他於心不忍。

「你沒主意,朕看你主意大得很呢,恐怕是你找不到合適理由,為他們求情的話說不出口吧」!朱元璋在鼻孔里冷哼了一聲,低聲斥責。

「陛下,臣非不忍,只是臣覺得所犯之罪與量之刑必須相合,太寬與太嚴都未免偏頗。若是讓天下之士覺得我大明之官難做,倒堵塞了進賢之路」。這種情況下,武安國只能緩緩勸解。

朱元璋又哼了一聲,大笑道,「如此說來,如此說來,你還怕朕的官沒人做,你看看這道奏摺,你看看這沒人做的官,這在你們這些大臣認為俸祿低廉的官位有多少人排隊等著」,說完,抓起書案上的一個奏摺,重重地摔在武安國面前。

那是駙馬李祺奉命出巡浙江察訪幾個村莊被滅門一案送來的報告,武安國粗略翻檢了一下,從這份奏摺中可以得出結論,幾個村莊是被當地官員和土匪勾結滅了口,而非白蓮教所為。令武安國驚訝的是當地官員的數字,據駙馬李祺統計,當地一個縣在編官吏二十多人,居然養了六百多個編外的「管幹」、「擔當」、「幹辦」,這些人不拿俸祿,白白替衙門跑腿辦事。「管幹」從官府中獲得默許,安排「擔當」去執行,「擔當」在街頭糾集地痞無賴出身的「幹辦」,橫行鄉里,或栽贓陷害,或巧立名目收費,所有錢財拿上來後由衙門和這些編外官吏按比例分配。據當地百姓估算,一個「管幹」的年收入大抵在一千兩足色紋銀,比縣令的薪水二十倍還多。

自做孽,不可活,能讓駙馬李祺都起了殺心,這些白員肯定做盡了傷天害理之事。正如駙馬李祺在奏摺中所說,浙江富庶,官員胃口也大。官府不方便出面乾的壞事,全部由「管幹」們去做。這些編外人員惹了禍,驚動了上級部門,地方官府只要把責任向當日惹事的「管幹」身上一推,將他們開革或處分了事,就可以從從容容推凈主管官員身上的責任。這次吳家村滅門一案,最後就查到了幾個「管幹」身上,結果幾個編外人員集體自殺,線索半途中斷。

當官的干別的沒心思,禍害老百姓的花樣倒多得很。又把奏摺從頭到尾巴仔細看了一遍,武安國知道這次自己無論如何也說服不了朱元璋放棄殺戮,這些人難道不該死么?把他們所做壞事公佈於眾,再撤去朝廷對他們的保護,估計不待朱元璋下令,憤怒的百姓就會將這些人撕碎。搖了搖頭,他苦笑著回答:「萬歲,臣也知道貪官該死,只是臣建議萬歲不要牽連太廣,畢竟都是我大明的官員,殺光了他們,還得再選一批,況且這新選上來的未必不貪」。

「那朕就再殺,看到底有多少不怕死的」。朱元璋的回答非常乾脆,以他的生活經歷,貪官吳吏最為禍國殃民,大元朝的萬里江山,有很大原因就是毀在貪官污吏之手,大明朝絕對不可以重蹈此轍。

武安國無言以對,貪官能殺得完么,他不這樣認為。只要官員由上司任命而不是由百姓選舉產生,就無法杜絕其貪污。因為只有貪污了足夠的錢,他才有能力賄賂上司,有人為其虐待百姓而張目。朱元璋不是嚴刑懲貪的第一帝王,也絕對不會是最後一個。

嘆了口氣,朱元璋背對這武安國說道:「朕這次也不難為你,你要出去避風頭,朕也由你,你盯著那些貪官一家之慘,卻看不到被他們禍害的數萬百姓,朕看錯了人,也無話可講。朕只希望你出京之前能老老實實地回答朕一句,你能找到一條那些貪官不可殺的理由給朕么」?

翁婿倆都陷入了沉思,御書房內更加寒冷。武安國突然覺得自己臨陣退縮有點兒對不起眼前這位皇帝,他剝貪官之皮的舉動雖然殘忍了些,畢竟在維護朱家江山的同時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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