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大風 第十三章 路(一)

第三天,武安國在一干侍衛的前呼後擁之下南返,郭璞、張五等人照例是送出十里。沿途百姓夾道相送,幾度將侍衛隊伍衝垮,眾人知道武大人性情,並不著力替其維持官威嚴,自古以來,這百姓是最知道人情冷暖的,每個侍衛連帶著懷裡都被塞進了不少特產。

武安國在軍中的坐騎奔雷自從回京平亂起就被留在了安東,月前被安東守將千里迢迢的送了回來。幾年未縱情馳騁,奔雷終於又得機會撒一撒野,一離開送別的人群,立刻張開四蹄,遠遠的把侍衛們的馬拋在後邊,跑了半個時辰方才盡興,找了個高處回頭四望,一人一馬顧盼生姿。此次南返,武安國自知沒機會再回北平,心裡卻不如上次離開那般不舍。北平的新興勢力經歷此番打擊,已經慢慢開始成熟,武安國從張五、詹氏兄弟和郭璞的身上能清晰的看到這種變化。雖然這種勢力和他心目中的理想相去甚遠,但是,有誰能知道哪條路一定是正確的,即使是在他原來生活的社會,也沒有一種社會模式能盡善盡美,況且那些模式還都建立在其歷史與社會基礎之上。與其花費太多的時間去爭議或定義,不如從技術層面上付出努力,避免那些已經發生和已知的悲劇再度發生。作為工科學生,武安國做事並不拘泥於形式。在郭璞問及他心目中的理想方式是什麼而他無言以對的瞬間,他已經將自己的心結解開。

一旦將自己心目中的理想模式和北平的現實妥協,武安國腦海反而沒有那麼多焦急和無奈。也許從一開始,他就把自己放在一個參與者而不是聖人的位置上,當不再用數百年後的眼光而是儘力用這個時代人的眼光看北平,武安國霍然發現所有的黑暗之處都隱含著光明,看似有通路的地方實際閉塞,看似閉塞的地方卻隱約有通路的存在。經過自己這個偶發事件一攪和,北平已經不是原來的北平,大明也未必是原來的大明,甚至世界都已經不是原來的世界。發展到目前這個階段,恐怕任誰都無法讓歷史退到原來的老路上去,任誰都不能否認北平新生活方式的存在。無論其喜歡不喜歡,大明朝的工業和經濟命脈在這裡,大明朝最強大的軍隊出自這裡。

北平有郭璞等人支撐,張五等人已經懂得謹慎地維護自身權利。這些進步讓武安國對新政的未來充滿信心。軍事方面,他更認為自己無需擔心太多,震北軍有燕王朱棣率領,這個日漸成熟的小政治家居然能想出參拜成吉思汗衣冠冢認親這種辦法來拉攏蒙古人,可以預見,用不了五年,東部蒙古必定定會在他的旗幟下得到統一。而在更遙遠的海上,曹振率大明水師殺入日本,逼迫對手簽訂城下之盟,完成了一代天驕忽必烈都沒完成的目標,如今太子朱標的聲望如日中天,如果自己再能避免朱標的早死,說不定連靖難之禍都可以避免。

位卑未敢忘憂國,來到古代,武安國的地位變了,人生軌跡變了,對這片土地的熱愛卻絲毫未減。他不是聖人,揭示不了社會發展的必然軌跡,但是他卻知道這片土地上在探求革新之路中曾經發生的悲劇,知道那些被人強加在這片土地上的恥辱,並且永遠不希望其重演。他那個原來的時代積累了無數次教訓才制度完善的制度,武安國不希望大明朝付出同樣的代價。更進一步,縱使平等的夢想再遙遠,再不被世人接受,武安國亦希望讓這個世界能接受平等的準則,不能因為不平等現象的存在而放棄了對平等理念的認同。因為如果那樣,衝突永無止境。自認為高高在上者不會尊重他們眼中下位著的生命和尊嚴,被踐踏者一旦起來反抗,要麼玉石俱焚,要麼同樣將原來的上位者踏於腳下,開始新一次輪迴。

回京之路就在思考和觀察中渡過,與北來時路線不同,作為欽差大臣,武安國不得不到未巡視過的地方兜上一圈。而河北、山東等地的官員早就派人「深入學習」了河南經驗,知道萬馬軍中取上將首級的武大人的確是官場上的菜鳥,在他們的用心糊弄之下,沿途也的確看不到太多的深層東西。其時已是隆冬,夏天周無憂在庭議時所獻依賴民間力量南糧北運,以食鹽經營權力換糧食的策略已經初見效果,加上沐英從安南等地掠奪來的糧食和一次秋收的彌補,市面上的糧價已經回落到人們基本可以接受的水平線,隨著日本賠償的「靖海糧」到港,離海岸近的地區基本已經看不出曾經饑荒的痕迹。百姓的要求是非常簡單的,你讓他在生活中忍受痛苦,至少心理上也能讓他偶爾感受一下大國子民的虛榮。不能讓他食不果腹還天天聽到朝廷對外委曲求全的消息。北方和海上的大捷極大地鼓舞了民間士氣,人們談論著這兩場戰爭,仰慕著英雄,慢慢淡忘了夏天的飢餓,剛剛入臘,大街小巷已經開始飄出年的味道。

迤邐來到長江北岸,碼頭更加繁華。北方的精美工業製品成箱地擺在岸邊,被油布和葦席遮好,等待裝船。趕著回京城過年的遊子熙熙攘攘,盼望著下一班渡船的來臨。乘官船過了江,郡主劉凌已經在江邊望眼欲穿,夫妻二人歡歡喜喜到皇宮門口報個平安,朱元璋心情正好,著人傳令武安國先回家休息,明日早朝後單獨進宮問對。

小別勝新婚,雖然一直有家書往來,夫妻二人還是絮絮叨叨把幾個月的經歷重複梳理一遍。待懷中玉人熟睡時,簾外已經隱隱看到天光。

拖著疲憊不堪的身軀去上朝,施禮,陳述此番北巡經過,武安國肚子暗罵發明了跪奏的禮部官員,這不是變著法折騰人玩嗎,怪不得這時代的官員奏摺都寫得言簡意賅,若是真如讓他們跪在地上長篇大論,還真得跪殘廢了不可。沿途和北平的發生的事情朱元璋早就從駙馬李祺和武安國的奏章上知道了,朝堂上彙報不過是走過場。雖然有些大臣很想挑刺,但大明朝在戰場上的接連勝利,平定倭寇和蒙古的策略都與武安國有著莫大關係,朝臣們縱使看武安國再不順眼也不敢這時候跳出來煞風景,在眾人齊聲讚揚聲中,武安國又收到朱元璋近萬兩賞銀。如今國庫充實了,朱元璋給大臣們的賞銀也大方了許多,動輒就是千兩規模。很多得了賞銀的臣子念念不忘這是太子主理海關給他們帶來的實惠。

「無事散朝,平遼侯武安國御書房問話」。太監拉著長音宣布一天的庭議結束。

「退朝,今日所論之事明日早朝再議,大學士費震、駙馬武安國御書房議事」。在眾臣羨慕或者嫉妒的目光里,武安國垂頭喪氣地走向御書房,北巡歸來,不知為什麼自己在朱元璋眼中的地位陡然升高,連科學院的事情幾乎都沒時間過問,原來不必天天上朝的閑人,現在卻被每天通知早朝必須到場,將大好春光浪費在大臣們的毫無味道的以議論中。

……

「散朝,駙馬武安國御書房留對」。武安國苦笑著尾隨在皇帝的身後,今天答應劉凌下午出門踏春的計畫又泡湯了,自打洪武十五年北巡歸來已經三個多月,窗外已經有早春的梅花悄然綻放。自己現在成了朱元璋的不帶大學士頭銜的職業顧問,書房伺候的機會越來越多,每天回家也越來越晚。

站在一個無須仰視的角度,武安國有時候很同情朱元璋,後者花了無數心思和力氣廢除三省,把所有國家權力抓在皇帝一人的手中,並且妄圖以一人之力管理整個天下事務。在收集不到足夠的信息和沒有任何反饋的情況下,完全憑藉直覺和經驗評判大臣們的提議,的確非常辛苦。即使把自己擺在同樣的位置,武安國也不認為能比老朱幹得更好。按劉凌從宮中收集的小道消息來分析,老太師臨終前的遺言給朱元璋衝擊很大,他的確無法保證子孫後代能在治理國家上和他本人一樣辛苦,但又不甘心親手建立的大明帝國將來重蹈歷朝歷代走向滅亡的覆轍,因此,在不危及皇家安全的情況下,他也在努力的做各種嘗試,尋找著各種出路。沒有兵權的但看問題甚有遠見的武安國再次受到重用顯然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因為放眼朝野,沒有一人能如他一樣,一策平遼,一策靖海,不事殺戮而擺平江南北平兩大利益集團在北平的衝突,讓他們能短時間和平共處。

「沒有兵權,他也不必天天防著你,現在,燕王、太子、甚至常冒和藍玉的聲望都比你高,暫時咱們還能落個平安吧」。劉凌在茶餘飯後幫丈夫分析著最近「得寵」的原因。夫妻兩個在平時小心翼翼,努力實施著武安國的理想。大明朝的圖書館在人們眼皮底下不知不覺中多了起來,在郭璞的鼓勵與支持下,一些大商號悄悄在新年計畫中把觸角伸向山東、河南及新安定的西北等地。據報紙新聞介紹,幾個山西富商賺了大錢返鄉,在故鄉平遙籌備了一個類似北平書院的學校,沒等開課,已經有不少贊助商踏破門坎。

表面平靜的大明王朝就這樣走過了洪武十五年。所有人都在探索,所有人都在嘗試,所有人不知道路在哪裡,有人在劇烈的社會底層結構變化中徹底迷失了自己的方向。

「武卿,今天庭議,御史彈劾戶部和工部虧空國庫,浪費民財之事,你看如何」?洪武十六年春天,正當朱元璋為科學院改良占城稻種成功的喜訊而宣布大赦天下時,御史章嚴的一道奏摺震動朝野,奏摺中力數戶部幾個官員私下購置豪宅良田,工部主持的興建的幾個橋樑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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