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大風 第十二章 兄弟(一)

布政使郭璞打心底喜歡這所北方名城,雖然郭璞知道朱元璋不會讓自己在北平呆得太久,明朝地方官員,還沒有人做到像自己這麼大,執掌四省,儘管這四個省的人口加起來也沒有別處一個省多。估計明蒙戰爭結束之日,也就是自己功德圓滿回朝高升或高掛之時。所以在此之前,一定要讓新政儘快成長起來,儘快學會保護自己。無論換了誰來做這四地的最高長官,都無法改變既成的事實。

幾年來,看著北平等地一天天繁華,一天天富庶,就像看著自己的孩子慢慢長大成人一樣,郭璞心中充滿難言的喜悅。儘管這個孩子身上有這樣那樣的缺點,做父親的依然喜歡在眾人面前把兒子的優點一一炫耀出來,然後在客人的讚揚聲中謙虛那麼幾句:「小犬無知,大家不要把他捧得太高,免得他驕傲自滿」。如果真有一個客人不識趣當面指責孩子不懂事,缺家教,做父親的縱使再虛懷若谷,肚子里也會把客人的祖宗八代挨個問候一遍。

現在就有這麼一個不識趣的人送上門來了,論師承還和郭璞頗有淵源,算得上是同門師兄。拿著師叔的信,千里迢迢來到北平,只為了和郭璞辯上一辯,讓他認清北平種種新生事物都是洪水猛獸,早晚禍國殃民。

「濫用武力,渴求財富,崇尚機械力量,自私自利,以殘暴野蠻為榮,禮樂崩壞,綱常離析,常此以往,不待人毀,其必自毀之……」!

「滾,遠遠的給我滾,除了讀書外,你經歷過什麼,你又做好過什麼」,郭璞肚子里暗罵,表面上還得客客氣氣地聽師兄慷慨陳詞,像師兄白正這種人,你真要把他轟了出去,反而成就了其正直的聲名,不如慢慢和他耗。

白正白德馨可不這麼想,他不到二十而名動江南,六藝經傳皆精。在他心中聖人之道,聖人之言是整個社會的行為典範,凡人說話做事只要都符合了聖人之道,則大明將重現盛唐時代四夷來朝的輝煌,說不定聖人之世也會在不久的將來重現。而他,則是推動聖人之世重現的重要力量,肩頭使命感讓他不惜面對一切艱辛和冷眼。

數月前他一篇奏摺,引起二百餘江南名士的共鳴,誰料朝廷上代為呈送奏摺的杜斅斷章取義,導致整個狙擊新政的行動失敗。王本、杜佑、襲斅、杜斅、四大學士紛紛落馬,己方實力大損。雖然也讓首任海關總使沈斌丟官罷職,海關人事大換血,但頂多只能算支持新政和反對新政的人較量了個旗鼓相當。明蒙戰局一緊,朝廷的注意力又被吸引到前線上,官員們很難在這時候發動新一輪狙擊新政的動作。

白正實在不甘心沒有將新政連根拔起,聖人云「虎兕出於柙,龜玉毀於櫝中,是誰之過與」?不抓緊時間把災難消滅在萌芽狀態,就是儒者的失職。現在,江南鄉野間男耕女織各守其職的溫馨日子在新政的衝擊下已經一去不返,北國百姓忠厚老實的性格也因為新政帶頭言「利」而被銅臭腐蝕得所剩無幾。這次一路向北,在鄉間投宿時,野人居然沒像書上說得那樣仰慕斯文而好好招待他,反而總因為一頭蒜,一壺酒和他討價還價。那些靠種植棉花發了財的地主們更不用說,有人聽他報出了煙波漁叟的名號,居然連人帶鋪蓋一起給扔出了莊子,半點兒面子都不留。拋開這些個人挫折,除了北平,很多城市裡靠新政發了財的人全是些不法之徒,失去了土地的農民被低廉的工資,每天長達九個時辰的工作榨取出最後的生機。不為自己的得失,就是為了這天下百姓的生死,也不能任由新政再發展下去,朝廷上是大臣們的職責,鄉野間,自己這飽讀聖人之書的人也要有所作為。

此番不顧其他學者的勸阻北上,白正抱著必死的決心。他要在新政的發源地證明新政是錯的,要從源頭上教化世人,讓誤入迷途的百姓徹底醒悟。而這一切關鍵的關鍵,就在自己的師弟布政使郭璞身上。

白正認為自己的同門師弟郭璞是個難得的英才,他既然能成就新政,也能毀滅新政。以前種種,白正認為那是師弟受了歹人蒙蔽,只要自己慢慢和師弟把道理說通,肯定能感化他,讓他反戈一擊,釜底抽薪。為此,白正花費了數月時間,搜尋在各地實行新政以來禮樂崩壞,大道不行的所有例子,搜尋百姓受新政所害的重重凄慘景象,搜尋不法商人借新政囤積居奇的種種無恥作為,比給朱元璋的奏摺更嚴密地準備好一整套說辭,他要對郭璞實行誅心之策,消滅其心中的魔障,把他帶回正途。

北平的秋天涼爽乾燥,陽光通過明亮的玻璃窗灑在客廳里。家宴已經用過,小几上的茶壺也已換過幾次茶葉,客人依然沒有要離開的覺悟。躲在隔壁偷聽的郭夫人恨恨地咬著牙,腹誹著丈夫的師兄,「哪裡來的獃子,聖人之世,聖人見過玻璃是什麼樣子嗎,聖人那時候有火銃嗎,聖人那時候有織布機嗎!」

郭璞端起茶杯,輕輕的噎了一小口。這是他的招牌動作,一端一抿之間透著別人學不來的鎮定與從容。每到這個時候,他心裡必然已經有了計較。

「師兄大老遠來了,不妨多住些日子,我在北平書院里給你安排間上房,那裡每天學子往來,是個讀書論道的好地方」。語言中客套帶著生分。

看郭璞這副不冷不熱的模樣,白正知道自己枉費了一番苦心,嘆了口氣,起身告辭,「師弟,論做官,師兄的確不如你,但師門中所教聖人之道,你我卻要時刻牢記在心,總不能顧得眼前一時,遺禍千秋萬代,否則,將來我們怎麼去面對歷代先師」。

「師兄言重了,小弟自幼學的是聖人之道,當官時恪守的也是聖人的教誨,聖人的本心,不過是讓老百姓過上像樣的日子,小弟做的也正是此事。至於師兄所言那些弊端,實非由新政而起,而是有人假借新政之名。師兄不信我的話,不妨在北平隨意走走,看看同樣的買賣在不同人掌管下,給百姓帶來的厲害到底有多大不同」。

「那我就告辭了,不打擾布政大人公務為民謀福,華夏自古以耕戰立國,布政大人凡事還要三思」。白正無奈的拱拱手,陪了個笑臉,有些惱怒畢竟不方便掛在明處。

郭璞聽出對方語氣中的不滿,依然淡淡地笑了笑:「這布政使官職,在師兄這種煉達之士眼中還不是糞土一般,小弟不過是在其位、盡其責而已。你我二人看到和經歷過的東西不同,自然見解不能統一。這就像我們當年研習論語一般,每個師兄弟都有不同的解釋,本心都是為了學業精進,何必道不同就一定不相於謀呢。說句粗俗的比方,一個賣大餅的和一個賣油條的打起來,爭哪個能填飽肚子,其實不都是個飯么」。

白正被郭璞說中的心事,老臉不覺一紅,他本不是小肚雞腸之人,當即借郭璞的笑話打個哈哈,大笑著說道:「數年不見,師弟的笑話越講越幽默了,不耽誤你處理公務,師兄告辭。我本來說你,反倒被你所說,師兄就依你之見在這北平住上些日子,看看這新政到底有什麼好,讓你痴迷至此,然後再來上門來與你理論」!

郭璞慢慢地站了起來,笑著送客出門,臨到大門口,突然漫不經心地問:「師兄一路行來,可曾算過北方一小戶人家需要多少土地才得衣食無缺」。

「師弟考我嗎?好,我先說說,你來指正」,白正略一沉吟,當即說出正確答案。「北方多是旱田,若是有牛並且土地也是自家的話,大概二三十畝光景吧,這可比南方水田差得遠了」。兄弟二人相視一笑,心中都想起了求學時答問的光景。

「要是這小戶人家開枝散葉,五十年後需要多少土地方能養活這一家人」。

「放在太平盛世,五十年後夫婦二人只要活著就能抱上孫子,這家人少說也有六、七口,沒五、六十畝土地是不行的」。

「多謝師兄教誨」,郭璞一揖到地,「小弟對最近對此事一直心存疑惑,今日聽到師兄高見,茅塞頓開。太平盛世固是我輩所期,可越是太平盛世,人口增長越快。我中原可耕之地雖多,總也有個盡頭。所以歷朝盛極則衰,並非全是君臣不盡其職,地力亦其所限也」。

「這」?白正一愣,旋即明白自己所說耕戰立國之言又被師弟抓到了把柄,郭璞的話在他眼裡雖然有些胡攪蠻纏,但也非全無憑據。這新政最大的好處就是讓百姓不再像過去一樣依賴土地。他是個名儒,自然不是蠻不講理之人,心裡默默地盤算了一番,回了個揖,徑自走了。漿洗得筆挺的書生袍在北平滿街的短打之中,顯得分外孤獨。

郭璞對著白正的背影搖了搖頭,轉身對書童吩咐,「去,到管家那裡支二百兩銀子,把我師兄安頓得舒服一點,等我忙完了這段時間就去看他」。

想到師兄大老遠來了,自己卻不能留他府上小住,心裡不覺有些難過。白正的學問和人品都是上乘,若非見解不同,本來二人可以作為很好的朋友。可他一道奏摺差點毀了整個北平,自己要是把此人放在家裡,誤解所造成的傷害恐怕不比白正那道奏摺小。道不同不相為謀,可偏偏白正和自己抱得都是憂國憂民之心,懷著同樣的濟世之志。

「師兄,對不起」,郭璞心中暗暗表達著歉意。北平眾人承受的打擊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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