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大風 第十一章 長生天(二)

洪武十五年秋末,蒙古太尉觀童率金山部三十萬眾降。

北和林東部屏障轟然倒塌,震北軍平應昌(北應昌),取青原,大軍直搗和林。整個明蒙戰局徹底扭轉在一顆棄子上。這個被人拋棄的部落曾經出過木華黎這樣的英雄,也曾經被蒙古諸部當做恥辱任其在遼北自生自滅。

外邊轟鳴的火炮聲震得和林城樓來回晃動,泥土土簌簌下落,脫古思帖木兒和眾文武顧不上理會外邊的炮戰,一臉凝重地聽著應昌守將阿木兒彙報對手的信息。這一切來得太突然,突然得讓人疑在夢中。鐵打的漢子阿木兒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委屈得如同一個孩子,一邊嗚咽,一邊東鱗西爪地講述他聽來的消息。

讓我們把時光倒退回一個多月前。

又近中秋,遼陽城迎來了自己的收穫季節,寬闊的街道上擠滿來往為商隊運貨的馬車,羊皮、羊毛、木材、人蔘、毛料,成車的物資絡繹不絕的從遼東各地商棧運來,以此為中心轉運到中原各地,中原的漆器、玻璃、布料、磚茶也從北平運送到這裡,然後由行商們分銷到各處。

「他奶奶的,真繁華。此時要是在這裡搶上一把,夠咱們部落活上二百年的」!一個粗豪的漢子用女真話大聲嚷嚷著,根本不顧行人的側目。

走在他前頭的漢子回頭橫了他一眼,佯裝發怒道:「完顏赤,閉上你的嘴巴,小心被大明士兵聽見,抓你去割了舌頭」。

被喚做完顏赤的人吐了一下舌頭,四下看了看,裝做害怕的樣子用手緊緊捂住嘴巴,嗚魯嗚魯發出不甘心的聲音,「我只是說說,又不真搶,再說,我們完顏部也沒那麼多士兵」。

「誰要搶劫遼陽啊,讓我看看是哪家英雄,怎麼和我想到一塊去了」,就在幾個女真人笑鬧的時候,對面一個大嗓門如霹靂般炸起,把半條街的行人都嚇得躲到了一邊。遠處巡邏的士兵以為這邊出了亂子,匆匆地跑過來。

「常兄,好久不見,你越發富態了」!走在前邊的女真漢子高興的快走幾步,抱住來人的肩膀。

常冒也不示弱,緊緊用雙臂箍住這個女真漢子的上身,狠狠地勒了下去,邊勒邊說:「好你個瓜爾佳,又想打我們遼陽的主意,說,你這次帶了多少人馬,這些商人裡邊有多少是你們的探子」。

瓜爾佳用盡全身力氣分開常冒的胳膊,做出心疼的樣子,一邊整理著衣服上的褶皺,一邊說道:「看,我這新做的毛料衣服,都給你弄皺了。快賠我!不然城破之後,我先放火燒了你的酒窖。我打你遼陽還用帶多少人,我智取,先用一車酒把你灌醉,然後偷偷打開城門就行了」!

「好,好,好,咱們今天看誰先醉倒。還有你帶來這兩個兄弟,一看就是海量。我們晚上去我的府中拼一拼,看誰先趴下」。

巡邏的士兵知道這個黑臉將軍是常冒,也聽說過他的瘋名,笑著施禮,轉到別處去了。留下一堆發獃的遊客,心裡暗自納悶:「這兩個人是兄弟么,怎麼這般親熱。嗯,不像,其中一個明顯不是漢人,不過兩個一個賽一個壯實」!

常冒帶著隨從和震北軍中幾個文官簌擁著客人向驛館走,邊走邊問:「老瓜,你沒看到燕王嗎,他知道你要來,迎出十里外去了」。

「看到了,他那正忙活著,人太多,各部都有豪傑來,長亭那邊都快擠成集市了。我圖清凈,就和鎮耀先生打了個招呼,自己先進城逛逛,守城的士兵差點把我攔在外邊,多虧碰上了李堯將軍」。瓜爾佳一邊看著街頭人來人往,一邊回答。女真部人少,除了打仗和出獵,從來沒見過這麼擁擠的場面,這裡比起四年前的遼陽,簡直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你今年怎麼就帶了這幾個人,不怕我和弟兄們灌趴下你」?

「我這回帶的全是後輩,能說幾句漢話,也能喝十斤以上才讓他們來。一共五十多人,剛才進了城,孩子們看什麼都好奇,我讓他們四下玩去了。反正他們兜里有的是銀子,不會惹出禍事來,況且你們這城裡也安全,沒人會欺負他們」。

常冒看了瓜爾佳一眼,嘿嘿地笑了「老弟,你不會像第一次一樣,讓一萬勇士埋伏在城外,又凍又餓,弄個半死吧」!

瓜爾佳的臉一下子紅了,重重地給了常冒一老拳:「老常,在晚輩面前給我留點兒面子,怎麼著我也是女真十六部的首領,你們皇上親封的歸遠公,燕王殿下的把兄弟。當年那點兒破事就別老抖落了。再說,你第一次到我女真部,不也是穿著寶甲去的,兩個女真部最漂亮的美女都沒能把你的鎧甲脫下來。說你膽子小吧,你也不像。常兄,我想起來了,我怎麼聽人說你懼內呢,不是你老婆規定你在外邊不準脫衣服吧」!

周圍的負責迎客的幾個文職轟地一聲,也不管將軍臉上掛住掛不住,一起大笑起來。原來常將軍去金山部還有這碼事,怎麼從來沒人說過。這下大家有說頭了,省得在大帳中整天被這個常將軍奚落。

「去,去,去,沒良心的瓜爾佳,我白照顧你的部落了。你再取笑我,我明年就不收你部的羊毛了,看你賣誰去」!常冒裝做惱羞成怒,露出一幅奸商嘴臉。

「嘶——,好怕,不過我好像也是大股東吧,你這遼河邊上的紡織場收不收羊毛,是否也得和我打個招呼,不能光叫我家出錢出力吧」!瓜爾佳有侍無恐。常冒的族人在遼河沿岸開了幾個大毛紡場,每年春天羊毛下來,遼河也正好漲水。就著水邊紡成上等毛料賣到中原各地,這幾年沒少賺了銀子。洪武十三年,在常冒護送商隊到女真部談判時,順勢拉了瓜爾佳和各部族長入股,大家這幾年都分了不少,所以彼此間越來越熟絡。今年中原商人來遼陽開罐頭廠,皮革廠,木材場,傢具廠,也全靠常家的人和女直諸部牽線收購原料。漢人通稱遼東各部為女直,要不是有常家的人帶著,新來的商人還真分不清,女真、赫哲、達斡爾、鄂倫春等部落在生活習慣和生產方式上的差別。

這真繁華,瓜爾佳四下看著,偷偷地咽了幾次口水,「要不是女真部找到了更好的賺錢方法,我真地要帶人來幹上一票!無怪乎完顏赤動心,誰不動心誰沒長眼珠子。不過這地方沒四十萬大軍拿不下來,各部勇士加一塊也湊不出這麼多人,除非漢人自己發了瘋,又開始自相殘殺」。

瓜爾佳放下沒有用地念頭,腦子裡開始尋思此次前來,是否能從燕王這裡要到更多的好處,讓女真各部多些賺錢的機會。遼東各部族中,除了蒙古人,數女真各部人多,並且女真各部更習慣定居的生活方式,所以這幾年和中原的交易最多,獲利最大。

突然,在路邊買東西的遊客中瓜爾佳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這個身影太熟悉了,燒成灰也認得出。雖然此人用白布包了腦袋,打扮成了大食商人,瓜爾佳還是一眼看出了他的真實身份。當年遼東決戰,要不是此人帶領手下人馬出工不出力,要不是此人明知震北軍的真正實力也不知會女真人一聲,女直諸部不會輸得那麼慘,不會出那麼多孤兒寡婦。輸在強大的對手面前可以容忍,但朋友的背叛永遠不能原諒。他們來幹什麼,他們……

未及多想,瓜爾佳用肩頭撞開常冒,把後者的半個身子護在自己背後,腰中佩刀脫鞘而出,在半空中劈出一道閃電,向路邊的「大食商人」砍去。

刀柄被常冒托住了,手疾眼快的衛兵趕緊圍住瓜爾佳和完顏赤等人,把他們和「大食商人」隔開。

「老觀……你這……」

常冒用大手捂住瓜爾佳的嘴巴,硬生生把叱罵填回了他的喉嚨。「兄弟,他們也是燕王殿下請來的客人,身份不能泄漏。是燕王允許他們在城裡隨便逛的」,常冒附在瓜爾佳的耳朵上,用只有他一個人能聽見的聲音叮囑。「我們要結束這場戰事,大家都打累了。他們是解決問題的關鍵」。

瓜爾佳閉上嘴巴,示意屬下收起兵器,恨恨地瞪著老觀童,跺了跺腳,「呸」!在地上重重地吐了口吐沫,轉身跟著常冒走了。

「我知道你恨他們,但是別在打了。打仗就要死人,死去的都是各部最勇敢的戰士」。常冒慢慢地開導著這個部族首領。

不怪瓜爾佳心存怨恨,在那一刻他已經清楚,自己永遠失去了報仇的機會,如果觀童帶金山部請求內附,他將和自己一樣被封為國公,這是大明給皇族以外的官員最大的封爵。原遼東各部族無論大小,現在基本上都被封了國公,相約永不再戰。如果有部落違反此規定,等待他們的將是被震北軍率所有部落勇士踏平的結局。

老觀童來遼陽有些日子了,見到燕王朱棣的親筆回信和送信來的人質徐增壽,他就再也按奈不住心中的好奇,把部落的日常事務交給親信處理,以出獵為名離開駐地,喬裝來到遼陽城外。燕王朱棣聞訊親自出城迎接,按朱元璋的指示,執以晚輩之理。雙方客套了幾番,表面上把親情戲做足,暗地裡,一老一小兩隻狐狸彼此討價還價,誰都不退讓半分。

當基本條件談得差不多時,燕王建議新冒出來的舅舅在遼陽城內走走,畢較一下此地的生活和部族生活到底哪個更好,順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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