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大風 第十章 較量(四)

和蒙古人打了這麼多年仗,突然有一天從夢中醒來,發現自己成了蒙古人,燕王朱棣無法不承認現實的荒誕。派人給陳天行安排了休息之處後,他在中軍帳內圍著圓桌兜起了圈子。徐增壽和張正心開始還眼巴巴地看著他,等他拍板。後來實在被轉得暈了,乾脆每人抱了一杯茶,自顧自地品味。至於此時茶的味道,估計誰也品不出。他們也被陳天行的建議嚇住了,對方說得沒錯,這是一筆天大的交易,就看你有沒有交易的膽量。

轉了一個多小時,朱棣「砰」地把自己摔進張、徐對面的椅子中,抬起頭,望著二人的眼睛一字一頓地問道:「你們,看看我長得像蒙古人嗎?」

徐增壽看了看朱棣被征塵染得黑里透紅的國字臉,笑了,「不像,你比蒙古人好看得多,他們的眼睛都像陳天行那樣,我看過總覺得後怕」。

「你呢,正心」,朱棣被徐增壽說得心裡舒坦,暫時放過他,揪住低頭裝喝茶的張正心發問。

「我看也不像,不過殿下也不太像漢人,這種樣子我們懷柔說叫賴族」。

「賴族」,徐增壽一口茶水直接噴到了面前的桌子上,差點被嗆暈過去。三個人哈哈大笑,在解決不了問題時,說個笑話不失為轉移注意力輕鬆一下的好方法,震北軍中悍將常茂最擅長此道,近墨者黑,日子久了,張正心也得了他幾分真傳。

賴族本是南方的一個族群,元朝時漢人受歧視,很多人就想盡各種方法把給自己貼一點蒙古或色目血統,雖然貼了之後挨得欺負一樣多,但心裡總認為自己的血統比同伴高貴了那麼一點半點,促狹的人便名此輩為「賴族」,取其「賴個蒙古族」之意。今天陳天行要讓朱棣冒充其母為蒙古族,正符合「賴族」條件,張正心如此稱之卻也不枉。

「我總覺得這不是正道,他金山部願降就降,不願意降就戰,這麼搞算做什麼」。等大家笑夠了,張正心認真地建議。

「我倒覺得陳天行提的這個交易可行,金山部的貴族們明顯不想再打下去了,但是他們又得給部族武士們一個交代,所以才想出這麼一個自欺欺人的辦法。況且我們現在也沒有快速解決掉金山部的把握。只是這樣一來,殿下未免……」。徐增壽老成持重,謹慎地說出自己的看法。

他沒把話說完,但是誰都明白其中的意思。朱棣對此感觸頗深,諸位王爺中,現在以朱棣功勞最大,也最受眾人排擠。幾個哥哥弟弟們已經不止一次抱怨過朱元璋偏心,把戰功全讓老四立了。特別是朱元璋下旨「日後開疆拓土戰役中,誰打下的土地就作為誰的封地」之後,眾位王爺更是把燕王看成了眼中釘,恨不能立刻把他的軍隊瓜分掉,然後每個人都去橫掃天下。他們看不到懷柔城外戰到身邊只剩下一個護衛的風險,他們眼裡只有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的無限風光。如果朱棣再有一個蒙古族母親的傳聞,更是給其他王爺添了詆毀他的利器。

關於自己的母親,朱棣早已沒有印象。從小他是在馬皇后身邊被扶養大,和太子朱標如一母所生般親密,在他自己心目中,馬皇就是自己親生母親。但是隨著年齡的增長,他越來越覺得自己和眾位兄弟們不同。各位兄弟或者像哥哥朱標一樣身上滿是江南人的斯文,或者像父皇一樣帶著天生的狠勁。惟獨自己,兩種風格都有些,並且身高比哥哥弟弟們高出太多,臉型也差別很大,如果是放在平常百姓人家,外人很難相信他們是同一個父親的兄弟。

小的時候朱棣問過朱元璋他親生母親是誰的問題,每當此時,朱元璋或者告訴朱棣其母早喪,或者大發雷霆。宮中的人都會跟著不開心好幾天,所以這個話題特別敏感。隨著時光流逝,朱棣自己已不想再問,今天陳天行的一筆交易,反倒勾起了他的心事。

「王兄王弟們那裡我不在乎,反正太子殿下身體健康,又深得父親歡心,諸臣敬重,大家無論怎麼使勁兒,皇位都非太子哥哥莫屬。他們看我礙眼,話題多得是,添這一條算不得什麼。這筆交易下來,我們震北軍又可以少戰死很多兄弟,大寧困局也能早些解開。璞英帳下那個花小子帶著輜重都幾進幾齣了,我們還無力去救,問心實在有愧。只是如何給父皇一個交代才是正經,畢竟父皇不點頭,我們再折騰也沒有用」。猶豫了好半天,朱棣終於做出決定,今年中秋和遼東各部族首領會晤的日子快到了,近期無論從軍火上和時間上而言都不具備和金山部決戰的條件,不如緩一緩,等等皇帝的旨意,再等等武安國,等他在北平穩定住局勢後,大家再度聯手。燕王依然相信只要有武安國在,沒有解決不了的難題。

「我看這樣,我們把目前局勢和陳天行的建議原封不動地上報萬歲,萬歲乃不世英主,朝中老臣也多深謀遠慮之士,肯定能拿出最好的辦法來。無論是戰是和,我們照著做就是」。徐增壽仔細想了想,也建議讓朱元璋自己決定這件事,這樣大家的責任都會輕一些。燕王除了自身利益之外能考慮到軍中弟兄的死活,自己不能不替他多準備幾招後手。

「無論別人怎麼說殿下,或者殿下真是蒙古人又怎樣,沒有殿下,就沒有北平和震北軍,反正我們永遠和殿下站在一邊」。張正心知道燕王的難處,仗義直言。沒有北平新政,就沒有他一家現在的生活,無論是感情方面和既得利益方面,他都會做出這種選擇。豈止是他,震北軍大部分將士不知不覺間已經把命運和北平綁在一起,一損俱損,一榮俱榮。

燕王朱棣的奏摺比錦衣衛的密報只晚了兩天,路上不停的換馬,護送奏摺十幾個士兵風塵僕僕地衝進了京城。街頭百姓聽到馬蹄聲紛紛躲到兩旁,不停議論。

「他叔,又怎麼了,這幾個士兵好像從江北過來的」。

「嗨,還能怎麼著,打勝仗了唄,北邊韃子和咱們打了快半年了,也該分個勝負了」!

「不對,我看這事兒有點玄,打了勝仗應該沿街邊跑邊喊才對,就像前些日子玉門關大捷,藍玉將軍的報信使者那嗓門,嚇得我家老母豬都炸圈了」。

「你當人家震北軍和藍玉一樣啊,人家那叫穩重,看看那衣服就知道,和別人差別大著呢」。

「就那花里呼哨的,怎麼看怎麼像癩蛤蟆皮。還有他們那個怪怪的靴子,北平出的,說是戰士靴,賣得死貴,我兒子就買了一雙,花了一個月的飯錢,當寶貝似的就差被窩裡也穿著了。不過震北軍能打是沒錯,還沒聽說他們敗過呢」。

「對啊,我家隔壁那小六子前兩天還吵吵著要去遼東參加震北軍,嚇得他爹整天不敢出來干正事,寸步不離地看著」。

「嗨,刀劍無眼,你當震北軍就刀槍不入了。不過這話又說回來,所謂富貴險中求,這兩年震北軍中官兒升得最快,爵位也最多,那國士頭銜封了一堆堆的」。

「國士怎麼了,又沒有俸祿」。有人帶著嫉妒和羨慕說。

「雖然沒俸祿,但光宗耀祖啊,見官不拜,和舉人老爺一個待遇」。

這年頭,壞事、好事、好事、壞事接踵而來,每天都讓人目不暇接。百姓們已經習慣了逐漸加快的生活節奏,有點兒新鮮事反而添了閑談時的話題。反正蒙古人再厲害,也打不到京城來,快半年了,他們不還是在關外呆著。如果識字,就抓緊買明天或者後天的報紙,士兵們帶回來的消息很快就會出現在上面。朝廷似乎也看到了報紙傳遞消息的快捷,有什麼新鮮事或者命令總是第一個透露給報紙。京城現在的大報小報逐漸多了起來,《北平新報》、《北平春秋》這兩家北方報紙依然盜版多過正版,《江南新聞》、《兩江舊事》這些本地報紙則因為地方近而沒人盜。據說北邊和這正好相反,那裡的商人派專人盯這邊的消息,每天周記快遞的夥計除了帶信之外,馬背上肯定會帶一大袋子這邊的報紙。雙方的商家對此都採取睜一眼閉一眼的態度,畢竟在這個年代,任何人沒有財力專門到異地快馬買報紙來看,也沒有任何商家有財力把自己的報紙送到千里之外。通過盜版互通有無,倒成了大明報業的一大特色。

讓報館和好事者失望的是,這群士兵送信到宮廷後,大內沒有任何消息透出來。士兵們被問及信件的內容,則個個搖頭,說是機密奏章,看了會掉腦袋。在他們口中,震北軍近期除了小打小鬧地剿滅幾伙馬賊之外,再沒有其他大捷可以炫耀。他們匆匆地來,匆匆地帶著皇帝的密旨北去,來去同樣神秘。

這是一個秘密,一定有非常驚人的新聞在裡邊。嗅覺敏銳的報商們緊張地屏住呼吸,每天派人四處打嘆。從皇宮太監到大臣家僕,從京城到北平,幾家報紙用盡渾身解數,找不出半點兒端倪,只有好稱消息最靈通的《北平新報》老闆詹臻躲躲閃閃地說「一個月內自有分曉」。氣得大家背地裡直問候他的家人,這個詹老闆是鷺鷥腿上劈肉的角色,如果讓他拔了頭籌,分享消息時少不得看他的臉色。

詹臻也不知道內幕是什麼,唯一比眾人多出的一點兒優勢是他和武安國走得近,從武安國身邊的蛛絲馬跡發現此事和金山部有著莫大的關係,金山部遠在遼東之北,他手下的夥計還沒有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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