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大風 第十章 較量(三)

一個漫長的秋天有無數個瞬間,就在這無數個瞬間中的一個片段里,蒙古人胡和魯——北平天行商號老闆陳天行和燕王朱棣在遼東做了一筆特別的交易。這個交易是如此之詭秘,以至於後來所有當事人都有意無意避免提及此事,偶爾有好奇者刨根問底,被問到的人或者有意忘記,或者含混其詞,或者信口雌黃,隨著時間的流逝和英雄的老去,所有一切就這樣湮沒在歷史的瞬間中,永無真相。

遼東的一切當然逃不過朱元璋的眼睛,御書房,一個人站在遠離玻璃窗的角落向皇帝彙報,「稟萬歲,據臣的屬下回報,蒙古人陳天行十天前去了遼東燕王軍中,和燕王在中軍帳里聊了一個下午,當時只有徐增壽大人和張正心大人在場。他們好像達成了什麼交易,錦衣衛回報時,燕王給陛下也寫了摺子,估計最遲在近兩天內就能送到京城」。

此人已經習慣了躲藏在陰影里,面孔模糊不清,聲音聽起來也有種怪怪的味道。

朱元璋聞言微微一愣,陳天行這個名字他並不陌生,安排在武安國身邊的錦衣衛上月彙報此人曾經在路上和武安國密談,朱元璋已經吩咐各地錦衣衛嚴查此人背景。根據各地反饋回的情報來看,此人是個落魄的蒙古貴族,在北平、河北一帶開著幾家商號。但是光從表面現象很難推測此人是否和北方勢力勾結,畢竟那是他的族人,血濃於水。

背著手在御書房中踱了幾步,朱元璋壓下心中的煩躁,低聲問:「燕王有異動嗎?你可知他們到底達成了什麼交易?」

「沒有」,告密者在朱元璋的逼視下向輕輕後退,整個身子幾乎都陷進牆角中,「燕王和整個震北軍還是老樣子,調動兵馬準備在入冬前一舉擊潰金山部,然後迅速向漠南蒙古諸部背後插進。他們的交易應該與國無害,徐大人在和陳天行會面前還整日憂心忡忡,會面後狀態好了很多,據他的貼身侍衛說他當晚曾經自斟自飲,把酒慶賀。好像有絕對的把握拿下整個金山部一般」。

「好了,你退下去吧,有事情隨時彙報,無論白天晚上」,朱元璋回過頭來,吩咐此人退下,臨到門口又把他叫住,補充道:「賞這次辦事有功人員每人五百兩鈔。著他們認真些,別總是弄這沒些頭沒尾的勾當」。

「是」,告密者彎著腰,倒退著出了房門。幾乎垂到地面上的頭掩住了他驚詫的表情。因為在最後那一瞬間,這平時在錦衣衛指揮使面前喜怒不形於色皇帝的臉上,他不小心看到了一絲奇怪的溫柔,帶著些悲涼,帶著些無奈。

「陳天行,陳天行,胡和魯,金山部,到底是不是你的家族,你現在過得還好嗎?」御書房內朱元璋雙眼望向北方的天空,眼角,竟隱隱閃爍有淚光。

也許在冥冥中真的有命運,世人不過是其手中的皮偶,剎那繁華,也不過是一場操縱於他手上的演出,總是在精彩時刻,曲終人散。總是在最美麗十分,燈火熄滅。當年我不過是個莽撞少年,卻讓你的長髮牽動所有視線,如今我已經擁有了整個天地,這片天地之間,卻已經沒有了你。

十多天前,陳天行終於趕到了燕王的隊伍附近,憑藉武安國的親筆信,朱棣在當天晚上就召見了他。雖然早有心裡準備,震北軍處理事情的速度還是快得讓陳天行感到難以置信。走遍西域和中原,僅僅在燕王麾下有這樣的辦事效率,整個震北軍運轉得如一部機器般協調,穩定。這更加讓他相信了自己對時局的判斷,橫下心來要不惜一切代價完成自己的使命。

中軍帳不大,支撐帳篷的骨架應該由鋼管和螺栓擰接而成,蒙帳篷的材料和蒙古包一樣採用了厚厚的氈子。在這晝夜溫差極大的草原上,長生天會告訴人們採用什麼樣的生活方式最容易生存,無論是蒙古人、漢人和女直人,他們都會屈從於老天的安排。

「見過燕王殿下,金山部那顏胡和魯有要事相稟」。被搜檢過沒有挾帶利器後,隨侍衛旅長張正心走進大帳的陳天行大聲自報家門,上身微曲,施了個標準的蒙古禮。

帳子中的衛士們立刻把手伸向了腰間,中原和蒙古戰爭已經進行了好個月,此人還敢在震北軍中自認是蒙古那顏,膽子端的不小。

「免禮,說吧」,燕王朱棣不動聲色。

陳天行抬起頭四下掃了一遍,給緊張的衛士們一個笑臉,不卑不亢地說道「此事關係重大,還請燕王殿下斟灼」。

朱棣揮揮手,讓左右退下去。正在帳中的徐增壽疑惑地看了陳天行一眼,和張正心一同帳外走向帳外。

「增壽,正心,你們留下,我們三個人一起聽他有什麼說辭」。朱棣把走到門口的張正心和徐增壽叫住。遼東太大,震北軍將領平時都分散在各自負責的區域中,一直侍奉在朱棣身邊高級將領,只有參謀長徐增壽、近衛旅長張正心二人。經歷遼東戰爭的實戰檢驗,震北軍編製穩定在三三制上,與武安國最初設想稍有不同的是,朱棣經和部下討論,增加了一個獨立的近衛旅。張正心是這個旅的旅長。近衛旅除了負責燕王安全外,在戰爭時還要承擔預備隊的任務。

二人停住腳步,轉身走了回來。張正心看了看陳天行,快步來到大帳中間的桌子旁拉起布幔蓋住擺在上面的地圖。

如此不友好的動作傻子才會看不出其中包含的敵對意味,陳天行又笑了笑,淡淡地說:「這位兄弟不必如此小心,一張地圖而已,左右不了戰局。我剛才一眼掃去,早就看清楚了,你現在收起哪裡還來得及。再說,難道還有誰能比我們蒙古人更清楚腳下這片土地嗎!」

朱棣和徐增壽故意把地圖擺在桌面上,本來就有示威之意。張正心不知道,所以才會一邊在心裡抱怨二人大意一邊去蓋地圖。現在聽陳天行這麼說,反而顯得自己一方小氣了,乾脆掀開布幔,邀請陳天行一同坐到大圓桌旁。

「那胡和魯將軍如何看本王擺在地圖上這兩顆子呢」?朱棣從身邊的小盒子中拿出兩個紅星,用針別在地圖上。那個位置是震北軍建造的衛青堡和去病堡,規模極大,儼然若一個小城市。從那裡到金山部過冬地之間是一馬平川,無高山大河阻擋。

「紙上談兵而已,殿下至少還有六、七顆子在手裡握著吧」?陳天行笑了笑,喝了口茶,把不小心喝進嘴裡的茶葉細細品味了一會兒,依舊不緊不慢地回答道。「燕王殿下,中原有句話叫知己知彼,百戰不殆。震北軍都在你手裡,但金山部如何安排防禦的您知道嗎?」

「知道得不是很清楚,但是我保證金山部支持不到後年」。朱棣也笑了笑,彷彿是和好友下一盤棋般,把手中的紅星星隨意地一個接一個用連在其背後的針插到地圖上,漸漸連成一條曲線。這兩年的堡壘戰術非常有效果,金山部在層層堡壘的逼迫下只能不斷後退,遊盪在草原深處的蘇策宇如同一個野狼一般在各部附近窺探,只要各部稍有鬆懈,蘇策宇的馬隊肯定呼嘯而至。劫掠一番,然後飛奔而去,趕來救援的蒙古勇士只能望塵興嘆。按燕王判斷,這樣打下去,用不了兩年,金山部就會窮死、餓死在草原上。

陳天行一邊品茶,一邊慢慢地等著燕王把地圖插滿,用手一指地圖北部的位置,輕聲問道:「敢問燕王殿下,這樣步步為營地推進,震北軍有那麼多的兵嗎?」

「震北軍沒有」,朱棣回答得非常老實,「但是中原有,不知到時候金山部是否有那麼多好漢能和我們碰上一碰」。

金山部這兩三年來,一直採用游而不擊的方式和震北軍兜圈子,損耗極大。但震北軍也抓不著他的主力,雙方一直維持著一個不尷不尬的局面。明知對方過來是想談判,朱棣語調中依然難免流露出對金山部怯戰的譏諷。我最大的本錢是有整個中原作為後盾,而金山部卻消耗一天小一天,你不著急,我更不著急。

「燕王殿下錯矣,我金山諸部本來就是逐水草而居,哪裡水草豐美,我們自然向哪裡遷移。兩軍列陣對壘,那是你們中原人的打法,草原上沒有這種陣而後戰的規矩。至於有沒有那麼多好漢,不瞞燕王殿下,蒙古的牛羊在遷徙途中能產崽,蒙古的女人在馬背上也能生孩子,長生天下奔跑的鹿、狍子、野兔、沙雞,是蒙古人取之不盡的口糧。我們生於草原,老於草原,生生不息。今天的少年就是明天的勇士。況且草原這麼大,我們向西遷移二百年,二百年後再隨水草遷移回來,不過幾個輪迴而已。敢問燕王能保證四百年之後中原依然可以戰勝我們嗎。當年霍去病封狼居胥,漢後依然是五胡亂華之世。李靖和侯君集把突厥人趕進了大漠,唐後契丹、女真、党項和我蒙古相繼崛起。我們忽必烈大汗殺入中原,血流漂杵,也不過是八十年的基業。從古到今,北方牧人什麼時候真正佔據過中原,中原百姓什麼時候又曾真正佔據過漠北。大家打來打去,到頭來還不是一場空歡喜。現在燕王掃蕩遼東,踏平草原,把金山部趕盡殺絕,也不過是在給別的部落崛起開路而已」。

陳天行一口氣把話說完,接著品茶水去了。在中原呆久了,喝茶的口味道也刁了,再也不習慣黑心商人運到北方的劣質茶葉,這種江南地道的「嚇煞人香」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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