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大風 第八章 政治(四)

天漸漸亮了,燃燒了一夜的大火漸漸熄滅。滿麵灰塵的武安伯陳星靜靜地站在廢墟旁,一雙眼睛古井無波。絲絲白髮被曉風吹起,被晨曦染成金色。

「老爺,歇歇吧,火滅了」,老家人陳九走了過來,輕輕地拉了拉陳星的衣袖。後者渾然不覺,依舊靜靜地看著眼前的廢墟。

「老爺,看開點兒,人沒事比什麼都強」。陳九有些急,又用力拽了陳星一下,他是陳家的舊仆,看著陳星長大。當年又曾一起患難到懷柔,所以在陳家地位很高,見陳星如此,老人內心非常著急。

「爹」!在一旁照看弟弟妹妹的陳家大小姐陳青黛見父親表現異常,趕緊跑了過來。陳夫人指揮救火時被煙所傷,現在正處於昏迷中,如果此時父親再出了麻煩,青黛一個女孩子不知怎樣處理這個危局。

聽到女兒的哭喊,陳星微微轉過頭,嘴角邊湧出一縷凄涼的笑容,「蝶兒,爹沒事,大夫來了嗎,你娘怎麼樣」。

「大夫說,娘是急火攻心,需要靜養」,陳青黛強忍住眼淚回答,好端端一個家,昨天大家還在一起開開心心地談論今年的收益,一夜之間,什麼都沒有了。娘已經病了,她不希望父親也承受不住。「爹,您歇歇吧,夥計們正在清點損失,一會就能報告上來」。

「不用點了,二十九個倉庫,只有最東邊放硝石那個還完好,剩下的全炸了」,陳星苦笑了一下,把目光又投向了火場。一夜大大火,把數年來的心血全部化為灰燼,「好大的火啊,蝶兒,你聽清楚昨夜的爆炸聲了嗎」。

蝶兒是青黛的乳名,聽見父親沒頭沒腦的問話,陳小姐愣住了,心頭泛起一陣刀割般的疼痛。父親神智已經不清醒,不關心家庭與財產的損失,反而欣賞起爆炸聲來。

「九叔,你勸勸我爹吧,您見多識廣,我爹會聽您的」。小女孩強忍住眼中的淚水,向老家人祈求。

陳九點點頭,輕輕推了推陳星,大聲說道:「老爺,舊的不去,新的不來,有道理說火燒旺運,只要人在,什麼都能賺回來。那年咱們被遷到懷柔時,不也是什麼都沒有嗎」。

見陳星沒有吱聲,依然愣愣地看著火場,老人更不放心,索性強行搬過對方的肩膀勸道:「老爺,男人是家裡的頂樑柱,這時候可不能倒下,我從小看你到大,從來沒見你認過熊,你要是這個時候趴下了,陳家列祖列宗在天之靈也不會安心」!

陳星輕輕推開老家人的大手,轉過身對大傢伙笑了笑,說道:「昨天不是還搶出些銀票么,九叔,找個夥計安排大家的早飯,吃飽了再幹活才有力氣。」然後叫過女兒,溫柔地捋了捋青黛的秀髮,低聲問道:「蝶兒,你聽到昨晚的爆炸聲了嗎,左邊第十一個倉庫本來是放擦檯子用廢棉花的,怎麼炸起來比火藥還厲害」。

青黛見父親不像是精神失常,心稍微向肚子里放了放,仔細想想,小心的回答道:「女兒也覺得奇怪,那些棉紗是用來擦綠礬油的,怎麼會爆炸?爹,您先歇歇吧,等火場清理完了,我們再想這些雜七雜八的事」!

陳星又笑了,搖搖頭,有些無奈,還有些安慰。「丫頭,以後家就交給你了,爹沒時間了」。

「爹,你怎麼了,你別嚇唬我」。青黛一著急,有抽抽噎噎的哭了起來。

「別哭,孩子」,陳星用手插去女兒臉上的淚,黑灰把女兒抹成了花臉。「看你都成花貓了,別哭了,你沒哥哥,爹只能把你當男孩子看,以後記得好好照顧弟弟妹妹,這個家交給你有些難為你了,爹也不想這麼做,但是沒辦法。好在九叔會幫你,爹該走了」。

彎下腰,陳星對著九叔和各位夥計做了個羅圈揖,低聲說:「陳家遭此劫難,感謝大家仗義,以後扶持蝶兒,諸位還請多多費心」。說完,挺直腰板,向在一旁等候多時的知府大人許浩達和差役走去。

一個差役掏出鐵鏈,哆哆嗦嗦地掛在陳星脖子上,卻不敢拉,垂著手站在旁邊,等候上司的命令。

許知府苦笑了一下,說道:「爵爺,難為你了,官命在身,下官也沒辦法」。

「走吧」,陳星揮手打斷了他的客套,幾個差役圍攏過來,簌擁著陳星準備離開。

「站在」,猛然間一聲嬌叱攔住所有人的腳步,陳青黛抄著把鐵鍬帶著一堆夥計攔住差役的去路。

許知府見狀趕緊快走上幾步,來到陳青黛面前,一揖到地:「賢侄女,我也是沒辦法,你爹掌管北平火藥製造局,這麼大的火勢,自然要給朝廷一個交代,你還是讓讓吧,老夫求你」。

「小蝶,退開,別耽誤官府辦案」。陳星在差役中間斥責。

「不」!青黛緊緊咬住自己薄薄的嘴唇,大聲問道:「昨夜分明是有人蓄意縱火,我們已經儘力救火,護衛的士兵也都拼了命,他們不去抓縱火的人,憑什麼抓你」?

「對,分明是有人蓄意縱火,你們憑什麼抓陳老爺」

「許大人,枉你整日和我家老爺稱兄道弟,事到臨頭,卻落井下石」。老家人陳九生氣的質問,許浩達經常到陳家做客,兩人都算官場上的人。陳星和郭璞走得近,許浩達自然也希望和陳星走得近一點兒好多些照應。

「當官的沒好東西,咋就這麼不講理」!夥計們抄著傢伙,慢慢把差役們圍在當中。

「對,我們不准你抓人,有種你就把大伙兒全抓了」。守衛火藥庫的士兵也跟著嚷嚷起來,昨夜大家都看到了有蒙面人在放火,還有士兵格鬥時被殺,許知府不去抓縱火者,卻收拾受害人的做法犯了眾怒,一時間群情激昂。

「蝶兒,聽話,別耽誤你許叔叔的正事」。陳星平靜地安慰女兒,他從差役群中跨出幾步,對著人群說道,「陳某感謝大家的仗義,大家把路讓開吧,陳某是朝廷的官兒,自然要對失火負責」。

眾人無語,猶豫著是否讓開。陳星被封為武安伯,掌管火藥製造局,陳家的產業和官府本來就糾纏不清,這把大火,燒去了陳家的產業,也把官府的訂貨給燒了個精光,陳星作為火藥局的主管者,自然要承擔相應的責任。可這火分明是人為放的,說不定就是蒙古人主使,駐紮在北平城的官軍都沒能防止敵人的混入,幾個守衛火藥庫的士兵又怎能防住敵人的破壞?

一個差役匆匆地跑了過來,附在知府許浩達頭上低低的耳語了幾句。

許浩達的臉剎那間變得比廢墟中的餘燼還要灰。眾人隱隱聽見了忠勇二字,正猜測發生了什麼事,許浩達已經抓起差役手中的鐵鏈套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大人,你這是幹什麼」。差役一邊手忙腳亂地解鐵鏈,一邊詫異地大聲問。

許浩達嘆了口氣,制止了差役解鐵鏈的手,苦笑道:「抓我和陳兄一起去布政使司衙門吧,我這官兒也當到頭了」。

「怎麼了,許大人,這到底怎麼回事」?陳星也被許浩達弄愣了,忍不住好奇問道。

一聲嘆息,帶著一個晴天霹靂般的消息把所有人震愣在當場。「李先生,忠勇侯李善平遇刺,就在昨夜我們都忙著救火的時候。護衛全部被殺,李先生生死未卜,官兵今天早上發現了李先生的馬車,空的,裡邊全是血」。

人群頓時鴉雀無聲,許浩達和陳星挎著鐵鏈並肩向外走去,所過之處,圍觀者自動讓出一條小路。

青黛望著父親的背影跪了下去,牙齒已經在薄薄的嘴唇上咬出一條血印,血,慢慢地從嘴角流下。

「爹」!一個小男孩哭叫著跑向陳星,被青黛一把拉住,小男孩邊哭邊不停的掙扎,對著姐姐拳打腳踢,青黛默默地忍受著,直到父親走遠,弟弟打累,一直沒有放手。

「不是我的錯,但我必須承擔自己的責任」,依稀記得春天的舞台上,狄浦斯王對著太陽刺瞎了自己的雙眼,從此永遠走進黑暗。命運註定他要殺父娶母,他抗爭,他戰鬥,當他發現自己無意間已經墜入了命運的安排時,他不能狡辯說自己沒有錯誤。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責任,無論有心無心,出了錯都需要承擔,不能逃避。小民如此,官員更應該如此。

叮叮鐺鐺的鐵鏈聲漸漸遠去。陳青黛一手拉起坐在地上已經沒有哭鬧力氣的弟弟,另一隻手抹去嘴角的血痕。一瞬間,她已經長大。

「大小姐,吃飯吧」。九叔用荷葉託過幾個包子,夥計端來一碗稀飯。

青黛抓起一個包子,塞進弟弟的口中,堵住他的抽泣。然後對陳九吩咐道:「九叔,昨夜咱們搶出來的那個皇上去年賜的血珊瑚樹收好沒有」?

「收好了」,九叔小心的回答,「我街角上臨時租了個小屋子,東西都鎖在那裡,有夥計專門看著,大小姐是不是也到那裡歇歇」。

「不用了,九叔,一會兒讓夥計抬著那棵血珊瑚樹和我去拜見徐世伯,我們問他貸三萬兩銀子,用這棵血珊瑚作為抵押。您老留在這費心清理火場,看還有什麼可用的材料。讓陳七去租幾間不相鄰的民房,我們收拾完了火場就組織夥計開工」。陳青黛臉上出現了一股和年齡不相符的英氣。

九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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