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大風 第四章 棋局(三)

「武兄」,望著武安國走下棧橋的背影,朱棣忍不住低聲呼喚他回頭。

「什麼事」,被呼喚者奇怪地轉過身。

「小心些」,朱棣一語雙關,對於父親發怒後會做出什麼事,作為兒子的也心中沒底,日後沒有自己從中斡旋,他害怕什麼不可預知的災禍降臨到救命恩人身上,這個大塊頭雖然好多管閑事,但教會了自己很多未知的東西,可以說是打開了一扇大門,讓自己看到了從未看見過的風景。

武安國寬厚地笑了笑,沖著朱棣和在船頭淚眼巴巴望著自己的張正心揮了揮手,「遼東路途遙遠,海上小心」。昨日之事,雖然有些衝動,但那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一場衝突下來並非沒有結果,根據宮中傳來的消息,今天早朝,朱元璋借徐達、李文忠上書請求為國留賢之名,宣布胡案到此為止,已經捉拿歸案的著有司嚴審,明察罪證,不得冤枉。

我終究制止了一場更大的殺戮,此際武安國心中很坦然。歷史終究出現了轉機,有誰可預知其下一個可能。走下棧橋,寬闊的身軀慢慢隱進送別的人群中。

「武兄且慢」,朱棣好像又想起什麼重要的事情,急急忙忙的跑下船,衝上碼頭。周圍官員和士兵趕緊給他讓出一條道。

「朱棣還有一事不解,請武兄教我」,總覺得此次一別不會太短,燕王朱棣恨不得一日問清楚所有疑惑。「武兄曾勸要我善待遼東各部,遼東漢人太少,我們趕走高麗人,必有新的部落崛起,所以要提防民變。但此後遼東隨土地出售,礦山開發,漢人漸多,我該如何與各部相處。還需要懷柔嗎?畢竟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武安國又笑了笑,以朱棣先前受到的教育,無論怎樣告誡他善待各少數民族,無論表面上做得多好,其內心依然會抱著傳統的觀點。做到這現在這步,已屬不易。他指指路邊江邊的垂柳,說謎語般問朱棣:「殿下眼中,這垂柳是否好看」。

「參差婆娑,臨波弄影」,朱棣迷茫的順口回答,不知這個武侯今天吃了錯了什麼葯,居然和自己說話如參禪機。

「如果把所有枝條剪成一般整齊,殿下認為如何」。

「那不就成了刷子,有何生趣可言」,朱棣答到,猛然間悟道,雙目放光。也不再羅嗦,轉身上船,如下船時一樣匆忙。

「你們二人怎麼今天怪怪的,說話像老和尚」。劉凌低聲問武安國。

「不是像老和尚,我正準備出家,你看我的頭髮一直就這麼長」。武安國摸摸自己的寸頭,調皮地低語。

「亂講,等一會看本郡主如何……」兩個膽大包天的人縱馬遠去,留下一群道德先生不住地搖頭。

送別朱棣,當天下午劉凌即被馬皇后宣召入宮。這一去居然是三天未回。身邊少了解語花,武安國食不甘味。以前雖然迫於軍法,不能在大營中相約,但以二人的身份,到營外遛遛馬也沒人能干涉。那天前來宣旨的太監怎麼看都像藏著什麼禍心,武安國想起他曖昧的表情來身上就一片片起雞皮疙瘩。

非常時刻,作為統軍武將,非宣召不能參加朝會,武安國本身又沒有上朝磕頭的癮,只好枯坐在營中等候消息。無聊之際,拉著幾個下級軍官比試單杠,啞鈴,俯卧撐,馬上步下,大熱天,換著花樣出汗。弄得大家一見到他消失得比沙漠中的水滴還快。武安國此時最後悔的是怎麼沒花時間研究一下能不能做個簡易籃球,心中躍躍欲試,但轉念一想做球膽的橡膠樹好像此刻還沒傳到台灣,只好作罷。

這兩日,他在宮中批逆鱗的事情早被衛士們傳揚開來,添油加醋,轉述得惟妙惟肖。胡維庸一夥素來與武將不慕,這次倒台,不知有多少勛臣私下拍手稱快。被武安國這個愣頭青一攪,眼見皇上居然有了些從諫如流的意思,不再想追究下去。讓很多指望藉機報復或立功心切的大臣非常不滿,私底下議論紛紛。震北軍將士看待他的目光卻越發崇拜,很多武將認為,既然武侯為了一個不相干甚至有仇的人都肯和皇上爭執,將來自己一旦有事,他肯定也會鼎力相助,跟著這樣的上司,沒有虧吃。佩服之餘,將士們也為武安國的前途暗暗擔心,但見武安國如平時一般洒脫,眾人慢慢地也將提起的心重新放入肚子里。

這日武安國正和幾個部將在校場上切磋得興起,忽聽軍士遠遠的喊:太師李善長來訪。壓住刀頭,打馬跑出圈外,還了個軍禮,匆匆的趕往本中軍。幾個武將如蒙大赦般一邊擦著汗,一邊大叫太師來得正是時候,不然就要給武侯給累死了。

收拾停當,出門把李善長迎進來。經了十餘日驚嚇,這個老狐狸居然還是如往常一樣眯著似睡非睡的眼睛,一幅大夢初醒的樣子,真叫人佩服其定力。

鏡中飛霜漸濃,幾人能知。

分賓主落座,李善長先是誇武安國治軍有細柳之風,寒暄幾句,起身言道,「多謝武侯聖上面前仗義執言,救老夫一家老小」。說著便向下拜。

武安國怎敢讓這麼大歲數的人向自己跪拜,趕緊把李善長硬拖起來,按到座位上,說:「太師客氣,任誰都能看出太師冤枉,小子不過是說了兩句實話罷了,豈敢居功」。

「武侯不必過謙,老夫一家七十餘口,皆被武侯的實話所救,如此大恩,善長真不知何以為報」,李善長拗不過武安國,只好在椅子上對恩人做了幾個揖,「實話,嘿,老夫為相數年,門生故吏滿天下,到頭來,還要勞你這無關的人為我說話,嘿,實話,這關係到自身安危的實話天下有幾個人敢說」。此時此刻,這個老人才顯出幾分憔悴,花白的鬍子顫巍巍沾滿茶杯濺出的水珠。

從權利的頂點淪為階下囚,再重新走上頂點,人生經歷這樣的大起大落,問誰還能心如止水。武安國不知如何安慰這個老人,只好不說話,一口口陪著李善長喝茶。他佩服李善長的政治智慧,去年朝堂之上要不是李善長出面建議給北平「特區」政策,這一多來北平各界也不會發展得如此順利。

過了一會,李善長慢慢在茶水中找回了自我,低低嘆息到:「老夫伴君多年,知道深淺,為了老夫這風燭殘年的賤命,差點兒賠上武侯的身家和前程,老夫真是不知如何相謝」。

「也沒那麼玄,聖上不是聽不得忠言之主」,武安國不知除了感謝自己外,還有什麼來意,話盡量說得謹慎。「武某隻是不願意看太師無辜被牽連,當年太師拼得性命不要,輔佐萬歲驅逐韃虜,光復我華夏山河。武某在民間時,就多聞太師故事,一直非常景仰」。

「景仰,天下還有記得我李善長當年作為的人」,李善長哈哈大笑「小友別安慰老夫了,好漢不提當年勇。老夫只問你一句,聽說聖上已答應赦免老夫,你還要繼續為不相關的胡系人馬說話。說你是偽善之人,老夫素來不信,只是想不明白你為何如此,老夫為官這麼多年,從來沒見過有人如此作為」!

武安國心中暗自嘆了一聲,當時請求徐達給朱元璋上書時,徐達也差不多是這樣問,胡維庸當年把自己在北平的功勞一再下壓,千方百計阻止自己朱元璋重用自己,按理說應該是自己的仇人。況且他還和劉凌有殺父之仇,看在劉凌的份上,自己也應該落井下石才對。而自己卻拼了性命去救仇人的黨羽,這番作為,有幾人理解。

長出了口氣,武安國正色說道:「太師是絕世智者,武安國不敢相瞞,武某此番作為,不僅是為了救幾個人,而是不想讓因莫須有的罪名而殺人在本朝成為先例,這事情一旦開了頭,下一個刀下喪命的不知是誰,只可惜僅僅能勸得萬歲停止追究,終不能讓已經被牽連進去的人得到解救」。

「不想讓因莫須有的罪名而殺人在本朝成為先例」?李善長第一次聽說這樣的話,低頭沉思。「下一個,下一個是誰,好個武安國,好個不成先例,老夫閱人無數,還是看輕了你」,李善長越想這話越有道理,越想越覺得這個看似淺顯的道理所蘊涵的智慧之深奧,佩服至極。見武安國臉上有懊惱之色,低聲安慰道:「你已經儘力,歷朝歷代,對謀反一事,都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縱是如唐太宗般英明之主,還不是把大將侯君集給滿門抄斬,絲毫不念其踏平樓蘭的大功」。

侯君集,唐太宗,武安國學歷史時只聽說過貞觀之治,從來沒聽說過還有如此殘暴之事。歷史書上不是說當時一年判死刑的人只有幾個嗎?他有些反應不過來。

李善長見他不說話,又接著說道,「其實作為皇帝,也沒什麼更好的辦法,雖然這次幾乎要了老夫的命,老夫也不敢怪聖上。如果不用嚴刑威懾,天下不知有多少人想造反,亂世一來,死的人更多」。

「好了傷疤忘了疼」武安國掃了李善長一眼,說道:「太師現在居然說出這等話來,你被冤枉時,應該知道被冤枉者眼看親人即將被殺的絕望。你那些舊日同僚,現在心情一如你前幾日,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李善長老臉一紅,十分難堪,不敢發作,嘴唇嚅囁了半天才解釋道:「老夫並非說風涼話,老夫只是說哪朝也沒有好辦法杜絕謀反和被猜疑謀反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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