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大風 第一章 黑土(三)

洪武十三年春,燕王引大軍北伐,高麗拒王於奔狼原,縛徐達舊部列於陣前。燕王退避三舍。

人類也許是世間最殘忍的動物,最先進、最卑鄙的手段都用在自相殘殺上。歷史上不過了了幾句,每一個字卻透滿殷紅。奔狼原,這個名不見聞於中原的荒野,命中注定要見證這流血漂杵的一幕。它不能也無法選擇,如同當年的牧野,巨鹿。只能用自己的黑土地埋葬死者,在來年春天開出滿山遍野的斷腸草。搖曳的春風中,訴說一個個哀婉或悲壯的故事。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

第一天相遇,燕王率大軍不戰而退。

第二天、第三天,未等高麗人發動,震北軍就退了。沿途,將所有收集到的木料全部帶走。留給崔浩霧水滿頭。

第四天,震北軍在一無名緩坡上紮營,不再退讓,與高麗軍南北對峙。崔浩命前部壓俘虜試探來攻,震北軍在鐵絲網後瞄準高麗人開火,高麗人無法突破重重鐵絲網,丟下幾百具屍體狼狽後退,震北軍趁機救回了一批戰俘。

此後,戰爭成膠著狀態。震北軍顧及自己同胞安全,不能全力進攻,高麗人亦無法突破震北軍防線。高麗老帥崔浩一籌莫展。他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那堅硬的鐵塊,要花費多少力氣,才能打成鐵絲。而震北軍此次紮營用的鐵絲網,如果是手打的話,估計高麗舉國的鐵匠一年也生產不出這許。他不知還需要多長時間,才能找出一個突破障礙的辦法。而明軍將領的指揮能力,在戰鬥中明顯提高,一日好上一日。

第七日夜,高麗大將朴哲元領軍劫營,不小心碰響了震北軍鐵絲網上暗中掛下的鑾鈴,「叮叮噹噹」鈴聲大作,巡夜將士在玻璃燈罩的牛油大蜡和特製煙花的照明下,漸次攢射,殺敵三千。

第八日晨,朱棣遣俘虜奉朴哲元頭還於高麗。名玻璃燈罩的大蜡為探照燈,特製煙花為照明彈,賞造燈者白銀一千。探照燈,乃巧匠劉威所設計,聚數支牛油大蜡於大玻璃燈罩內,三面環以銅鏡,只留一面透光。透光側,百步之內明如白晝。

第八日夜,高麗大營反被震北軍所劫。大明騎步兵師長王浩領一團人馬趁夜來襲,不入高麗營寨,圍著大營開槍。崔浩不知明軍虛實,下令各營嚴守。王浩命人四下用擲彈筒投擲手雷,焚數十帳。

第十日,金山阿里海不顧脫古思帖木兒嚴禁出兵之命,率納哈出舊部七萬渡遼河。在震北軍大營東五里下寨。有先前懷柔之役被俘,後因傷被放回的蒙古人在軍中盛傳大明火炮之威,諸軍躊躇不敢前,作壁上觀。

第十一日,負責外出劫明軍糧道的高麗萬夫長李忠與震北軍後勤旅遭遇,旅長鐵鷹以鐵鏈結輜重車為城,士卒在「城」內分批放排槍。又以手雷密集投擲,驚高麗戰馬。雙方激戰至日落,高麗軍漸疲,有遼東馬賊蘇策宇前來助戰,叫囂吶喊,現於高麗人身後。高麗軍腹背受敵,潰。鐵鷹命部下追殺二十餘里,獲馬匹輜重無數。李忠僅帶百餘騎逃回。崔浩大怒,斬之。

蘇策宇,字子行。乃徐達舊部,最早是個不起眼的馬倌。洪武初,徐達北伐兵敗,子行與二十餘人於亂軍中逃得性命。南歸路斷,流落草原之上,成為馬賊,劫掠為生,縱橫於東蒙及遼東。後徐達殘部陸續來投,漸漸成為遼東第一馬賊。子行善於養馬、相馬,精通騎射。曾於十日內率眾連劫蒙古貴族四十餘家,威震草原,一時間蒙古貴族之間賭咒盟誓皆以蘇某之名。去年,斥候團長王飛雨喬裝入遼,追尋多日,終於如願,傳以燕王之繳。策宇接信,曰:「苦盼多年,終得此日,天不負我」,一軍皆慟。

鐵鷹約蘇策宇同歸燕王帳下,策宇婉拒,言將送大禮一份給燕王。鐵鷹不能勉強,以燕王之名,贈策宇手雷五百,並教其使用之法。

第十三日,北遼女直諸部(女真、錫伯、達斡爾、赫哲、鄂倫春、鄂溫克、克爾克孜等),率眾十餘萬來援高麗,渡遼河,立寨于震北軍西。三路大軍互為犄角,只留南歸一路給朱棣。

第十四日,營外的硝煙還未散,崔浩命親兵叫來自己的兒子崔駿哲,將一封書信交給他,命他帶親兵護衛歸國。「把這封信交給你的叔叔,無論遼東之戰結果如何,你不要再回來了」。這一瞬間,崔駿哲發現自己的父親在幾日內,突然蒼老。

「父親大人,我們不是有二十萬人馬嗎,眼前不過是小小的挫折,您何必嘆氣」。

「你不用管了,此戰很快就將結束。遼東不再是原來的遼東。告訴你的叔叔,如果此戰失敗,在沒有造出和明朝一樣的火器之前,不要輕言復仇二字。」

「父親……」。

「去吧,別再回來了,高麗才是我們的家。告訴你的父親提防李氏父子,我們崔家雖是世代忠良,聖眷正隆,但難免小人忌妒。」

「父親……」崔駿哲鼻子忽地一酸,他不明白,為什麼如此優勢佔盡情況下,父親言談中竟要和自己做生死之別。

「去吧,別問太多了,取勝後,我自然回班師回故國」。崔浩不多說了,擺擺手讓兒子退下。身為一軍主帥,他永不能言敗,但是,他心中卻明了,這場戰爭從一開始,已經就輸掉了,雙方國力本來就不在一個等級上,自己只是存著幾分僥倖之心,盡一各武夫之責而已。

掀開帳篷向遠方望去,越來越低的藍天幾乎伸手就可以摸到。荒原上,沒有被馬蹄踐踏過的土地上青草已經近一寸多高,縱使硝煙再瀰漫,也掩蓋不住那股淡淡的草香,高麗不產好馬,而這裡馬匹遍地,高麗立國以來,幾乎都沒有擁過這麼多鐵騎。「如果再有十年,不,五年足以,這塊土地將永遠打上高麗人的印記。這麼平整,這麼肥沃。比起故國多山而貧瘠的土地,這裡簡直就是天府之國,可惜,時不我待啊。」他默默地想。

這次,本來以為明軍人馬少,自己可以憑人數優勢,把這支明軍殲滅在荒原上。這樣,雖然論國力,高麗遠不及大明,但至少三、五年內,明軍不敢再出關外。等自己整合了遼北各部,再聯合蒙古,足以和大明成鼎足之勢。可惜,可惜,崔浩不住地搖頭。眼前自己聯合的這二十萬大軍,表面上困住了明軍,實際上,卻……

「我上當了」,想到這,崔浩猛然驚醒。從頭到尾,這就是一個圈套。三萬多人,不進,不退,等著敵人集結,這著,真絕。他苦笑,自己等於把分散在遼東,遼北的各股勢力全部喊了來,交到了震北軍陣前,倒省了震北軍以後四處征討的麻煩,這個當,上大了。

眼前正是草原上青黃不接之際,蒙古人和女直諸部既然來了,高麗軍就必需給他們提供補給,這二十萬人馬的消耗,就憑存在遼陽那點兒糧食,不出兩個月,就會告盺。這時候是牲畜最瘦的時候,草原各部族都在鬧糧荒,誰還有實力援助自己。日久,自己的軍隊必然因缺糧而潰,重蹈當年徐達覆轍,只是雙方角色變換了一下。

夠狠,他肚子里罵了一聲,叫來親兵,傳令:「把李將軍的人頭取下來,和身體縫在一起,厚葬」。親兵領命去了。

「時也,勢也,運也,非戰之罪。李忠,你別怨我,你還有葬身之地,這二十萬人,恐怕都要做孤魂野鬼」。現在,崔浩手裡只剩下最後一張牌,就是明軍俘虜,正是因為有了這批俘虜,震北軍那不知能打多遠的火炮,才從來沒落在高麗人頭上。相隔五里紮營,誰也不知道,五里是不是一個安全距離。白天,崔浩第一次見到了蒙古人口中謠傳的,大明火炮不可思議的威力。在那時,憑藉一個老將的經驗,他清醒地認識到,此時勝負已分,自己老了,戰爭的方式已經變了。主題不再是白刃相接,代之的是火槍,大炮之間的對話。既然這些日子的對峙是一個圈套,那,一直鼓舞人心的安東守軍大捷,是不是一個更大的陰謀,他不敢再往下想,眼前最大的希望,寄托在五月的春雨上。各路人馬能堅持到五月就有反敗為勝的機會,五月,關外的雨季來臨,連綿不斷的春雨,能讓明軍的火器失靈。可即使糧草供得上,各路人馬能堅持到嗎?

那群蒙古人已經不配做成吉思汗的子孫,可女直諸部的鮮血……崔浩眼前,白天女直諸部慘烈的一幕,一一浮現。

晨,女直諸部用罷戰飯,在瓜爾佳,火查兒等勇士的帶領下,進行了開戰以來,最猛烈的進攻。豐年,逐水草而居,荒年,則四處掠食。有力者生,最強者王,弱者死,這是馬背上男兒的宿命。死於戰陣之上,是女直男兒的榮耀。

就在這種信念的支撐下,女直諸部武士向震北軍大營發動了一次又一次的衝鋒。臉上塗著牲畜的血,手中揮舞著巨劍,武士們一個個呼喝向前,如潮水般。

碰,一聲巨響,武士們丟下無數屍體,如浪花般退回。血,在地上飛濺成河。憤怒的子彈追逐著面前的每一條生命。伴著戰鼓的節奏,震北軍的火槍聲清脆而整齊,每次齊射,都有整整一片的女直勇士倒下。平素的訓練,使震北軍士兵不敢閉上眼睛,不能嘔吐,儘管射擊者自己都不願目睹這血腥,還是機械地射擊,裝彈,射擊。女直人,如同田地里被割的麥子一樣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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