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揚帆 第六章 槐樹下

清晨,懷柔縣令郭璞泡一杯茶,在二堂里一個人享受這難得的片刻輕閑。自從武兄弟來了縣城以後,就像在一個春天結滿脆弱薄冰的湖面上投下了一顆石子。打碎了所有寧靜,也帶來了勃勃生機。

懷柔縣今年秋上繳的錢糧是北平府諸縣之首,被知府大人著實褒獎了一番,知府已經上文吏部舉薦郭璞。武安國的代理典史,也由吏部發文,去掉了前面的代字。儒林間對興辦實業的看法,也有了很大轉變。而在年初,還有一些儒生聯名上書知府,彈劾懷柔縣令:「修義學亂儒教聖言,興金鐵與民爭利,設工廠貽誤農時」,著實讓郭璞忙了一陣子。最後還是聽了李善平的意見,帶了厚禮拜訪了知府大人。然後把府、縣的儒林首領人物全部請到懷柔來小住幾日,帶他們參觀了義學,工廠。看了工人學校裡面老師教的《論語》、《孟子》。又答應讓工廠每年拿出銀兩若干,贊助儒林聚會。臨走時再派車把懷柔特產,匠戶營的雕花木器送到各人家中,風波才漸漸平息。

武安國知道此事後,不怒反喜。叮囑李善平,凡是開發出的新鮮民用產品,都給府衙里免費優先安裝。新鮮器物,定期給送給各位儒林人物送上幾件,以示尊重。郭璞十分對此不齒,反而武安國勸他說:「不妨,這些都是廣告投入,早晚會大把的賺回來」。廣告是什麼,郭璞沒有聽說過,但是不久就真切的見到了廣告的威力。知府衙門裡從此對懷柔縣一片讚譽之聲不說,儒林中也對懷柔鋼鐵廠轉變了態度,偶爾還作詩傳誦此盛事。一些物品就這樣流行開去,成為大戶人家爭逐的對象,懷柔縣財源滾滾。這一切,都是郭璞始料未及的。

立於俗世而不隨波逐流,能因勢利導改變人的觀念。遇大事不失冷靜,見宏利而不忘根本。這不是一般人啊,翻著武安國寫的工廠、學校管理規則,於平淡處現雄奇,於粗疏處見其慎密,縱千百人,協調統一如一人,此法如果使之用兵,必是萬人敵,如果武老弟早出生三十年,這天下英雄……郭璞不敢再往下想,胸懷溝壑,是他和李善平對武安國的一致評價。

平日郭璞不願意打擾武安國,如今縣上治安好到幾乎夜不閉戶的地步。遇到大事,才會派人把他從工廠里找回來,而這次,是所有事情最撓頭的。

來了,聽到一片嘈雜的吵鬧聲夾雜著哭聲,郭璞站起身來,快步向大堂外走去。大堂外的空場上此時已經黑壓壓擠滿了人,迤邐到長街上。無論男女老幼都用繩子栓了右臂,如糖葫蘆般穿在一起,中間有無數如狼似虎的兵士拿著皮鞭,呵斥鞭打,整理隊伍。隊伍中所有人都面有菜色,灰塵滿頭,不知受了多少苦才來到這裡。那帶兵的頭領見知縣迎了出來,大模大樣的走上前,大聲說到:「大將軍魏國公徐達麾下,山西右衛所總旗謝元良奉皇命,解洪桐縣鄉民3000戶添懷柔。離境一萬五千人,路上損失三千七百零五人,實到一萬一千二百九十五人,現來交割。」

他奶奶的,縱使郭璞修養好,也忍不住在心裡罵了起來。你們難道不是爹娘生的嗎,這百姓又不是貨物,居然要交割。接過謝元良遞過來的名冊粗粗一翻,幾乎每頁上都有紅筆畫的勾。這一勾,就是一條生命死在了移民的路上。幾乎每一戶,都不再完整。

郭璞心中暗自難過,強壓住心中悲憤,叫王浩帶謝將軍及眾位軍爺去驛館,好好招待。那謝總旗比百戶還小了一級,聽郭璞稱他為將軍,不由得十分高興,招呼手下去了,留下那一堆百姓茫然的站在秋風中,衣服少的已經開始發抖。

郭璞環視了一下,這萬餘百姓啊。馬上冬天就來了,無衣無糧,無片瓦蓋頂。朝廷上那些老爺們一句移「山西之民以充邊塞」,就全給拔拉了過來,卻不知這千餘里山路,兩條腿要走上多久,到了這裡,又如何安身。一路上飢一頓,飽一頓,能活著到這裡,已經是萬幸了。收起悲天憫人的心緒,郭璞命令眾衙役們馬上給百姓們鬆綁。另一邊武安國已經帶著義學的學生們把教室收拾好了,招呼鄉親們按原來的村落為分組到教室先安頓下。

數間教室,哪裡容的下這麼多人,勉強每個人有個地方席地而坐罷了,總也好過了在風中挨凍。李善平拿了名冊,帶人逐個教室對了過去,看到底還有多少人口。亂了半天,好容易有了個條理,一個穿著髒得看不出顏色來好像原來質料還不錯的老人哆哆嗦嗦的從行囊中掏出幾頁紙來,遞給衙役,說「官爺,能不能行行好,先給買點吃的,孩子們都兩天沒粘水米了」。差役看是寶鈔,為難的把它交給了武安國。

寶鈔是官府強制移民時,官價收買鄉民帶不走的不動產的。每個鄉民手裡都有一些,但是,民間交易,寶鈔一日一價。特別在這邊塞地區民間,寶鈔根本就沒人要。那老漢見武安國半晌不做聲,以為嫌少,哆哆嗦嗦又拿出幾張,塞到武安國手上,說「大老爺行行好,我這黃土快埋了的老頭子沒關係,但孩子們不行啊」。言語已經有些哽咽。

武安國看著這一屋子村民那茫然的幾乎沒有生命的眼神,心裡十分不落忍,把寶鈔交到張正心手裡,說:「找你大師父開了我的柜子,如數兌換成現銀,先買米給大家熬口粥喝」。

張正心接過寶鈔,嘴巴動了動,終於沒說什麼,轉身去了。

其他人見寶鈔在官老爺面前能用,也從衣服、袖子、行囊里紛紛掏出寶鈔來,要衙役們幫著買吃食。武安國讓李班頭接了,一併交給張正心,然後帶衙役們到米鋪買米做飯。每個房間無論有沒有錢,先讓鄉民們吃飽了再說。李陵答應一聲,帶人去了。

轉回衙門,郭璞早已等候多時。一萬多人如何安排,著實讓人頭疼。已經是深秋,縱使懷柔縣荒地多,給這些百姓分了土地,收糧食也是明年的事。今年冬天這些百姓要可怎麼過。郭璞了想了又想也沒個主意。見武安國回來了,連忙拉著他坐下,和他商量。

武安國此刻也沒了章程,馬上冬天來了,河面結了冰,鐵廠就要靠畜力鼓風,冶煉效率會下降很多,安排不了太多的人。其他新興的產業,如石灰、原始水泥(石灰、沙子、石膏按比例燒制)不需要這麼些人。況且這些移民還有老人、女人和孩子啊。

「要不,把縣裡的士紳們叫來一塊商量一下?」李善平提醒。

「也好,這樣吧,把縣裡大小村子的里正都找來,還有所有士紳,三日後到衙門聚齊,商討安頓移民的事。」武安國想了想,建議說。「這三天,移民的伙食費用我們三個出吧,總之不能讓人餓死在我們眼前」。

「我也攤一份」,王捕頭湊到跟前,很認真的說。他本來不是吝嗇之人,這半年跟著武安國分了不少紅利,遇上事情,認為自己慷慨解囊,是理所當然的事。

「我出伍拾兩吧」。李班頭說。

「我出十兩」,「我出十五兩」,「我五兩」,眾衙役紛紛解囊。

郭璞有些感動了,別說大明朝,哪朝哪代的官府中人曾經給百姓捐過錢啊。站起來,對著弟兄們做了個羅圈揖,哽咽道:「郭某代表百姓,謝謝大家了」。

三日後,士紳和里正們聚齊了,大家告罪落座。郭璞把情況和大家講了一遍,請大家幫忙出主意。一時,屋子裡鴉雀無聲。

沉默的片刻,大柳樹的里正趙德忠站了起來,拱手說道:「咱們大柳樹十里外,原來有個村子,蒙古人『減口』屠村那會,村裡邊沒警覺,統統給殺了。至今那裡還空著,本來我們村人想去開荒,嫌那裡陰森,沒人敢去,那裡地還算肥,夠二十幾戶人家種的,房子雖然都破了,修修也能住,老爺可以遣幾戶過去,今年冬天來之前我們村的小夥子幫著他們安個家,老爺放心,總不能看著他們餓死」。

有人帶頭,氣氛漸漸就活躍起來。一些村子本來就有荒地,接納些外鄉人也不算難事。另一些村子邊上和大柳樹差不多,是蒙古人怕漢人多不好管理,屠村屠掉的,這回勉強可以安排移民過去。雖然陰森些,總也好過沒地方安頓。更多地方是本來就是無主之地,可划出來作為村子,著落旁邊的村子暫時照應著,轉眼一千多戶就安排下了。

剩下不到一千戶,武安國建議不如大家入股,再開幾個產業,雇這些人做工。士紳們紛紛附和,但做什麼,還得武安國拿主意。武安國見大家沒意見,建議不如趁天還沒完全冷下來,把原來的礦山擴大一些,挖礦是最需要人手的。況且明年如果鐵廠擴大規模,目前的礦產量,肯定不夠用。

大家見有錢可賺,熱情馬上就高了起來,紛紛要求投資入股。武安國揮揮手,示意大家不要急,大聲說道:「這懷柔周圍山上,不止有鐵礦。據我所知,這裡應該有其他礦產才對,將來礦開多了,肯定缺人手。我看不如大家多出點錢,資助移民們過了這一年,明年我們也不會因為缺人手而耽誤了賺錢」。

眾士紳一併應了,這個說:「全憑縣太老爺和典史大人作主」。那個道「武老爺拿出個辦法來,我們照做就是了,跟著武老爺,還怕沒錢賺嗎!」。

當下,武安國定了規矩,由眾鄉紳出資,等價兌下移民手中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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