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將近兩個小時。期間,護衛帶著少年送來可樂和好像咖哩飯的食物。米粒很鬆散,淋在上面的黏糊糊咖哩是用魚肉和雞肉煮成的,早、午餐都沒吃的我立刻吃得精光。轉頭一看老爸,他也吃得一粒不剩。這個神經大條的人,當然沒有什麼事可以讓他喪失食慾。
「真懷念『麻呂宇』的咖啡。」
抽著飯後煙的老爸說道。聽他這麼一說,突然覺得自己來到很遙遠的地方。
「他們打算把我們關到什麼時候?」
我坐在桌上,老爸斜坐在椅子上,雙腳擱在桌上。這是他最拿手的姿勢。
「不知道,但絕對不會一輩子。他們沒那麼多錢養我們一輩子,不是殺了就是放了,反正只有兩條路。」
「殺我們的理由是什麼?」
「不需要理由,對游擊隊來說,這裡是戰場,只要有一絲懷疑,認為我們是間諜,就可以殺我們。比起讓我們在這裡浪費糧食和空間,還不如用兩顆子彈解決省事多了。如果用刀子或繩子,甚至連兩顆子彈的錢都省了。」
「真是充滿希望的預測啊!」
「現在慌張也沒有用,這裡應該是RLF的總部,周圍的人不是士兵就是他們的家人,根本沒機會可逃。」
我搖搖頭,伸手拿煙,老爸立刻說:
「喂,所剩不多,省一點抽。」
不知該說他神經大條,還是該罵他小氣。我想他應該有多次被「拘禁」的經驗。小屋沒有窗戶,只有天花板上懸著一顆燈泡。手錶已經被沒收了,完全不知道現在是白天還是晚上。
不久,老爸伸著腿閉上眼。我們的確累了,況且現在除了睡覺,也沒其他事可做。我雕開桌旁,走到小屋的角落,坐在地上,靠著角落的牆壁,屈膝抱著雙腿。全身還在隱隱作痛,但慢慢就會消失。我把額頭靠在膝蓋上,注視著地板。不久,便昏沉地睡去了。
聽到開門聲,我醒了過來。抬頭一看,發現努姆帶著兩名士兵走了進來。戶外夜幕已降臨。
兩名士兵手拿著槍。
「休息夠了嗎?」
努姆語帶嘲諷地說道,難道想讓我們長眠嗎?老爸不知何時已經移到桌子的另一側,坐在那裡。
「結論似乎出來了。」
老爸回答。我覺得口乾舌燥。
「出來了。」
努姆用低沉的聲音說完,揮了揮右手,兩名士兵走了過來。終於要畫上句點了嗎?兩名士兵把帶來的東西放在桌上,那是之前從我們手上沒收的東西。努姆說:
「卡瑪爾教的寺院在距離這裡南方三十公里遠的地方,沿途的叢林幾乎沒有路,但有一條河。只要搭船順流而下,到那裡不需要花太多力氣。我們有地圖,不過不能給你,否則你會知道這個基地的位置。」
「所以你們打算放了我們?」老爸問道。
「這是很符合邏輯的判斷。榮恩和卡旺想置公主於死地,表示公主繼承王位的可能性很大。我們RLF目前的實力還無法完成革命,所以,在查莫德三世死後,如果由榮恩和卡旺支持的公主繼位,成為目前與我們對立的新女王,將會對我們很不利。」
他看著我說:
「當然,伊奧娜的姊姊也不是完全沒有繼承的可能性,但伊奧娜的母親和卡旺暗通款曲,萬一伊奧娜的姊姊繼承了王位,卡旺就會成為終身總統。我們痛恨卡旺的惡政和榮恩的白色恐怖,只要有機會,不惜用任何手段幹掉這兩個人。」
「原來是這樣。」
老爸坐在椅子上文風不動,繼續抽煙。在我睡覺時,他可能把煙盒裡剩下的煙都抽完了,所以嘴上叼著一根變形的煙。
「你們不是和卡瑪爾教關係良好嗎?」
「我們互不侵犯。共產主義否定宗教,但我認為在萊依爾,不可能排除所有宗教。真正的革命主義者思考必須更有彈性。」
「即使我們營救了美央,她也未必能當上女王。即使她當上了女王,也未必會感謝你。」
人家已經要放了我們,老爸卻說這些不中聽的話。
「我們不認為自己是罪犯,所以也不需要女王的赦免或感恩。不管是美央或其他人都一樣。當我們革命成功時,除非皇室的人流亡國外,否則格殺無論。」
努姆措詞嚴厲地說道。
「很好。」
老爸站了起來。
「所以,你的意思是,即使卡瑪爾教和RLF的關係交惡也無妨。」
努姆露出微笑。
「冴木先生,即使你被卡瑪爾教的僧兵逮到,應該也不可能說出這裡的事。」
「是嗎?為了保命,我可能什麼都肯做。」
「我知道你和你兒子都不會說,你們賭上了性命,不是為了國家或政治主義,而是為了自己的驕傲。」
老爸嚴肅地盯著努姆的眼睛,然後,移開視線說:
「請帶我們搭船吧。」
努姆說的河流是一條蜿蜒的泥流,茂密的樹枝和蔓藤恣意伸展,從上空俯瞰,會以為這條河比實際上小。流速不快,由於光線昏暗,再加上河水渾濁,很難猜出有多深。我們跟著兩名士兵在叢林中走了將近一個小時,終於來到河岸。那艘船只能勉強容納兩個人,老實說,湘南的「海之家」也可以租到更象樣的船。此刻沒有船槳,只有兩根削尖的樹枝。
士兵扶著船身,我坐上去後,等待老爸上船。帶路的其中一名士兵就是早上那個大鬍子。
「要多久才知道走了三十公里?」
老爸問另一名正在收拾綁船繩的士兵,大鬍子用流利的英語回答:
「聞味道。靠近寺院時,會聞到『阿尤利亞』的香味。」
「阿尤利亞」就是「夢幻之星」,美央擦的香水就是用這種花製成的。
「你會說英語?」
大鬍子笑得很得意。
「我加入RLF之前在萊依爾大學研究十九世紀的英國文學。」
「那為什麼會來這裡?」我問。
大鬍子搖搖頭。
「在這個國家,文學拯救不了老百姓。對貧困的孩子來說,狄更斯或王爾德不如一碗米重要,就這麼簡單。」
老爸跳上船後,大鬍子把繩子和什麼重物丟了過來。我接過之後嚇了一跳。原來是手榴彈,插銷當然沒有拉掉。
「只有一把槍會很不放心吧。再見啰。」
船緩緩地漂浮起來。士兵的身影很快就被叢林的黑暗吞噬了。
「真受不了。」
老爸嘀咕了一句,伸展身體,把頭和腳尖放在橡膠船鼓起的部分。我把登山包放在正中央,身體和老爸交錯,做出與他相同的姿勢。船緩緩駛向下游。
仰起頭,發現樹葉和樹梢的縫隙間是滿天星斗。只聽得到鳥鳴和各式各樣野獸叫聲,聽不到人聲和車聲。在星光和月光下,可以清楚看到自己的指尖。我看了手錶一眼,已經晚上十一點了,老爸把左手指尖浸入河裡說:
「時速差不多五公里,如果流速不變,天亮之前應該可以抵達下游三十公里處。」
「找到寺院之後要怎麼辦?」
「船到橋頭自然直。」
老爸打了一個大呵欠,雙手交握,枕在頭下。
「萬一遇到瀑布會很危險,我們輪流警戒。你現在面對下游的方向,所以你先警戒,兩個小時後叫醒我……」
「萬一你跌下去,我也不管你。」
「努姆不是說了嗎?這裡的鱷魚不會咬人,如果我掉下去,會騎在鱷魚背上追你……」
老爸說完,閉上了眼睛。
時間緩緩流逝,慢得令人心焦。我曾經考慮用腳下的船槳划船,但即使提早抵達目的地,在這片漆黑的叢林中,我也沒有自信找得到卡瑪爾教的寺院。河流上方的樹林逐漸消失,露出了星光。不過,一旦上岸後,那裡又是一片綠色世界,如果四處尋找,可能會踩到毒蛇。
然而,在河流上漂流也很痛苦。
因為蚊子對我展開猛烈攻擊,即使隔著衣服,牠們也拚命想吸我的血。雖然在出國前打了瘧疾和霍亂的預防針,但老實說,我很擔心這些疫苗能不能對抗這麼強悍的蚊子軍團。
那個大鬍子不該給我手榴彈,而是要給我蚊香——行經途中,我很認真地這麼想。老爸伸直了身體,一動也不動。有時候會伸手揠抓已長出胡碴的臉頰,或拍一下臉頰,感覺好像夏天晚上在緣廊上打瞌睡。
這個人不是神經大條,而是根本沒有神經。終於過了兩個小時,我用船槳把橡膠船轉向後,戳了戳老爸。
「時間到了嗎?」
老爸猛然睜開眼睛。
「對。」
「是嗎?你快睡吧。」
我嘆了一口氣,抓了抓叮腫的臉頰,閉上眼睛。我沒有自信睡得著,沒想到一閉上眼睛,接下來就不省人事了。
直到老爸搖我,我才張開眼睛。我努力撐開黏在一起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