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3

.13.有一位搭火車的老太太買了三份晨報,每一份看完就折好放在旁邊,露出來的都是同一標題。現在那條新聞不只是一小段,不只是躲在報紙的角落裡了。頭條新聞,加上醒目的「紫杉小築三重命案」等公告。

老太太坐得很直,兩眼眺望車窗外面,噘著嘴巴,白裡透紅的皺紋老臉顯出悲哀和不以為然的神色。瑪波小姐乘早車離開聖瑪麗牧場,在接駁站換車到倫敦,然後乘循環車到倫敦的另一個終點站前往貝敦石南林。

到站後,她叫了一輛計程車,要求司機載她到「紫杉小築」。瑪波小姐天真可愛,是白膚酡顏細發的老太太,所以她輕輕鬆鬆就獲准進入圍城般的要塞,簡直叫人不敢相信。

雖然一大隊記者和攝影師被警方擋駕,瑪波小姐倒未受盤查就進去了,人人都相信她只是這家人的親戚,不可能有別的身分。

瑪波小姐仔細用大大小小的零錢付了車資,按前門的電鈴。克倫普來開門,瑪波小姐用老練的目光打量他一眼。她自忖道:「眼睛不老實,而且嚇得半死。」

克倫普看見一位高高的老太太穿著舊款的蘇格蘭呢外套和裙子,圍著兩條領巾,頭戴一頂插有羽毛的小毛氈帽。她手拿一個容量很大的提包,另外一個古舊而質料甚佳的衣箱放在身畔。克倫普一看就知道她是淑女,他說:

「怎麼,女士?」語氣恭恭敬敬的。

瑪波小姐說:「請問我能不能見見女主人?」

克倫普退後一步,讓她進門。他提起衣箱,小心翼翼放在門廳里。

他猶豫不決說:「噢,女士,我不知道誰——」

瑪波小姐幫她解圍。

她說:「我是來談那個被殺的女孩子——葛萊蒂?馬丁。」

「噢,我明白了,女士。那樣的話——」他突然停嘴,看看圖書室的房門,有個高高的少婦由那邊走出來。他說:「女士,這位是蘭斯?佛特斯庫少奶奶。」

派蒂走過來,和瑪波小姐四目交投。瑪波小姐有點吃驚。

她沒料到會在這間房子里看見派蒂西亞?佛特斯庫這種人。

房子內部和她想像的差不多,可是派蒂與這裡的景觀不相配。

「是為葛萊蒂的事,少奶奶。」克倫普幫忙說。

派蒂以猶豫的口吻說:

「你進來這邊好嗎?不會有旁人打擾。」

她帶頭走進圖書室,瑪波小姐跟在後頭。

派蒂說:「你不是特別想見誰吧?我大概幫不上忙。你知道外子和我前幾天才從非洲回國。我們對家裡的事情完全不知道。不過我可以去找外子的妹妹或嫂嫂來。」

瑪波小姐看看對方,深有好感。她喜歡嚴肅又單純的氣質。不知道為什麼,她替少女難過。瑪波小姐依稀覺得:舊印花衣裳和馬兒、狗兒等背景比這些富麗的裝潢更適合她。

瑪波小姐曾在聖瑪麗牧場村的小馬展覽會和運動會上見過許多派蒂這一類型的女孩子,對她們認識很深。她自覺跟這位表情悶悶不樂的女孩子很投緣。

瑪波小姐仔細脫下手套,拉平指尖說:「其實很簡單。

你知道,我在報上看到葛萊蒂?馬丁被殺的消息。我知道她的一切。她是我們那一帶的人。事實上,她當女傭就是我訓練的。既然她出了這件可怕的事,我覺得——噢,我覺得我該來看看能不能幫上一點忙。」

派蒂說:「是的,當然,我明白了。」

她真的明白。瑪波小姐的行動在她看來很自然,理當如此。

派蒂說:「我想你來是一件好事。好像沒有人清楚她的身世。我是指親戚之類的。」

瑪波小姐說:「沒有,當然沒有。她根本沒有親戚。她由孤兒院來我家——是聖信孤兒院,管理甚佳,卻缺少財源。

我們盡量幫助那邊的女孩子,設法訓練她們之類的。葛萊蒂十七歲來我家,我教她侍候用餐,保養銀器等等。她當然待不久,她們都這樣,她有了一點經驗,馬上到咖啡館任職。女孩子幾乎都喜歡這樣。你知道,她們認為那種生活比較自由和愉快。也許吧,我真的不知道。」

派蒂說:「我甚至沒見過她哩。她是不是漂亮的姑娘?」

瑪波小姐說:「噢,不,一點都不漂亮。有腺腫病,臉上還有很多斑點。而且她也笨得可悲。」瑪波小姐若有所思地繼續說:「我想她在任何地方都交不到多少朋友。她對男人很熱衷,可憐的孩子。不過男人不大注意她,別的女孩子常常利用她。」

派蒂說:「聽起來相當殘酷。」

瑪波小姐說:「是的,人生恐怕很殘酷喔。我們對葛萊蒂這種女孩子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她們喜歡看電影之類的,可是她們常幻想些自己不可能遇見的妙事。這大概也算一種幸福吧。不過她們老是失望。我想葛萊蒂對咖啡館和飯店生涯大概失望了。她沒遇見迷人或有趣的事,倒是兩腳累得受不了。她可能因此才回頭到住家幫傭的,你知不知道她在這邊幹了多久?」

派蒂搖搖頭。

「我想沒多久吧。只一兩個月。」派蒂停一會又說:「她竟捲入這樁命案,想來真可怕,真划不來。我猜她看到或注意到什麼線索。」

瑪波小姐輕聲說:「我真正擔心的是衣夾。」

「衣夾?」

「是的。我在報上看到的。我想真有其事吧?她的屍體發現時,鼻子上夾著一根衣夾。」

派蒂點點頭。紅暈浮上瑪波小姐的粉紅色面頰。

「孩子,你懂吧,我為這一點非常氣憤。兇手的態度殘忍又飽含輕蔑。我約略想得出兇手是什麼樣的人。居然做這種事!你知道,藐視人性尊嚴是非常邪門的——何況人都已經被他殺了。」

「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她站起身。「我認為你最好去見尼爾督察。他負責辦案,目前就在這裡。我想你會喜歡他。他很有人情味。」她突然抖了一下。「事情真像可怕的惡夢。毫無意義,簡直發瘋,沒有一點節奏或道理。」

瑪波小姐說:「我不以為然,你知道,我不以為然。」

尼爾督察顯得疲乏又憔悴。三樁命案,全國的報界都興高采烈地追蹤而來。眼看一個熟悉的訟案就要成型,如今突然砸了。理想的嫌疑犯阿黛兒?佛特斯庫成了疑案的第二個受害人。那天晚上,副局長叫尼爾去,兩個人談到半夜。

尼爾督察雖然驚慌,卻依稀感到心服口服。妻子和情夫的模式太單純輕鬆了;他始終覺得懷疑,現在證明他的懷疑很正確。

副局長在屋內大步走來走去,皺眉說:「事情有了截然不同的面目。尼爾,我覺得我們要對付的彷彿是精神不正常的人。先殺丈夫,後殺妻子,可是照犯案的情況看來,好像是內部的人乾的。全都在家屬間發生。某人跟佛特斯庫一起吃早餐,把『塔西因』毒素放在他的咖啡或食物里。某人跟家屬一起喝茶,把氰化鉀放進阿黛兒?佛特斯庫的茶杯里。此人受信任,不被發覺,必是家庭的一分子。尼爾,到底是哪一個呢?」

尼爾淡然說:

「柏西瓦爾不在家,所以又得把他排除在外,又得把他排除在外。」尼爾督察重複這句話。

副局長猛看他一眼。督察重複這句話引起了他的注意。

「尼爾,你有什麼想法?說出來嘛,老弟。」

尼爾督察顯得獃頭獃腦。

「長官,沒什麼,還不算什麼想法。我只能說對他而言很方便。」

「有點太便利了,呃?」副局長想了一會,搖搖頭。「你認為他可能作了某種安排?尼爾,看不出怎麼可能。不,我看不出。」

他又加上一句:「而且他為人謹慎。」

「長官,可是他很精明喔。」

「你不認為是女人,對不對?可是照跡象應該是女人:愛蘭?佛特斯庫或柏西瓦爾的太太。早餐席上有她們,那天喝茶也有她們。她們倆都可以下手。她們沒有什麼不正常的徵兆吧。算了,不見得會顯出來。她們過去的醫療記錄也許有特別的地方。」

尼爾督察不答腔,他想起瑪麗?竇夫。他沒有理由懷疑她,但他的思緒卻轉往那個方向。她有一種不可解釋,叫人不滿的氣息——一種微弱又好玩的敵意。雷克斯?佛特斯庫死後她的態度是如此。現在她的態度是如何呢?她的舉止和儀態始終堪為模範。他暗想道:她不再覺得好玩了,甚至也沒有了敵意,可是他不敢確定有一兩回是否發現她有恐懼的跡象。葛萊蒂?馬丁這件事該怪他,實在該怪他。葛萊蒂歉疚又心慌,他以為只是天生怕見警察罷了。他常常見到那種緊張的證人。這回不只是緊張。葛萊蒂曾見到或聽到什麼,勾起了疑心。他暗想:也許是一件小事,含糊不明確的小事,她不想講。可憐的小兔子,她現在永遠不能說話了。

現在有位老婦人在「紫杉小築」跟尼爾督察面對面,尼爾望著那張溫和認真的面孔。起先他拿不定主意要如何對待她,後來他很快下定了決心。瑪波小姐對他必有用處。她為人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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