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狂奔 尾聲

暴風過境的屠戮把所有瘋狂暫時打回原形,剩下的在裹足發抖。彬拉開了一段數米的安全距離,路上鋪滿屍體。他有些蹣跚地走過來,架起我半側身後撤。時天他們殺出了血路,已從窄巷脫離。

退至路口,他扶我靠在牆邊,劇烈地咳嗽起來。我才注意到他的黑色襯衫外附著一層黏稠的液體,右胸側靠近腋窩的位置,一個明顯的傷口在急速流血,浸濕了右邊的褲腿。他低著頭,氣息短促,小腿在抖。

所有的痛感自上而下麻木了,我站直身子,無措地抓著他。

彬側臉沖巷子里的殘兵眯著眼一瞥,肉蛆般緩慢蠕動的人流慌忙踩下剎車。

他繼而轉向我:「你還是來了……」

我望著雄王路:時天他們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黑壓壓的人群——把我們圍得水泄不通的、憤怒的無政府主義軍團。越過仇恨的人牆,雖然面朝著祖國的方向,但從這裡並不能看到兩國的邊疆。太陽下山了,天空卻沒有完全暗下來,我似乎還能憑藉著不知是從哪裡來的光亮,眺望著無限遠的地方。

在那裡,有家人、朋友和同事,「海碗居」的炸醬麵,早市環抱的城門樓,喧鬧街邊的「指紋」咖啡屋,雨夜中的小月河……在那裡,珍藏著彬永生眷戀的回憶。

換上備用彈夾,我試圖用左臂去架他:「走,跟我回去。」

彬推開我,抬起頭,說話上氣不接下氣,分不清是在嘲笑什麼:「馨誠,我們……我們再也回不去了。」

我看著他,第一次讀懂了這個記憶囚徒瞳孔中的鏡像:那是一種徘徊在人性與獸性之間的、無可替代的悲傷。

「一個男人最幸福的事情,就是無論一個女人愛不愛你,你都可以義無反顧地去愛她……」

但最不幸的是,無論你如何義無反顧地去愛她,都無法強求她愛你——感情,本就是無解的迷局。

情深不壽,愛重成仇。

沒錯,彬,你在追尋死亡。八年間我認識的你,早在陳娟離開時,靈魂就已脫竅而去。剩下的,僅僅是直立行走的殉葬之軀。

我抓緊機會故作輕鬆地笑了笑:「到頭來你還是蒙了我一道。你不是姚江。你殺人,你救人,但你的的確確,沒有出賣過任何人。」

他回報以微笑:「有什麼分別……」

我說出心中所念:「你還會再殺人么?」

彬又一次咳嗽,咳出很多血。他抽了下鼻子,盯著我手中的武器,抖動的左側眼角像抹了層凡士林,反問:「你是來殺我的么?」

我覺得眉宇間在痙攣,便握緊槍,四下觀望,彷彿能夠找到答案。

他伸手扶住我肩膀,好像打算對我耳語,但隨即閃過我,奔向海嘯般的人群。

我左手兜了一把,沒抓住他。這是最後的機會,我立刻把子彈頂上膛,倚牆單臂據槍,瞄準他——或是他面對的人群。

「彬!」他回首看了一眼,轉過身,似笑非笑地望著我,表情活像在同一個世界看到了另一個自己。

我想起界橋邊的提示,把槍口略微放低,食指在扳機上加力,直到撞針鎖打開……

彈夾里一共有多少發子彈?

彬緩緩抬起雙臂,兩肘貼在腰際,像一隻因為先天殘疾而放棄飛翔的雛鳥,彷彿在迎接我為他帶來的結局,或是已準備好隨時湮沒在身後湧來的刀光與人潮里。

「我們再也回不去了。」

與你同行,還是送你離去。

我眯著左眼,確認目標,把扳機扣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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