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道鎮給我的感覺總是很不友好:上次來是大雨瓢潑,搞得極其狼狽;而這次,濛濛細雨伴隨著我再次踏上了那唯一的一條柏油路。雨勢雖不大,卻夾著霜,最後竟慢慢變成了小雪。
袁適大概發射出人造衛星才把電話打進這麼惡劣的荒山僻嶺,我舉著手機倒是很擔心自己的惡貫滿盈會招致雷劈。我這次落跑意外地沒引起大轟動,估計上下領導一是習以為常,二是懶得答理,只重發了個內部協查,而且連強制措施都沒做授權——當然,這也等於變相宣布不會有什麼內部處罰了——我的從警生涯到此結束。
最新消息:韓依晨已離境。
不到二十四小時前,一名模特身材的修女率巡迴佈道團自廣西東興出關,後經核查關口監控錄像,韓依晨就混在其中。至於為什麼她越獄後卻沒在被通緝之列,袁適不解到罵街。
公安部在韓依晨的問題上一直是尷尬地搖擺,鑒於無證據和正式指控的超期羈押,頂頭領導希望這次所有人能集體失憶,否則牽扯出的行政訴訟和國家賠償估計又夠網路媒體開狂歡派對的。
我也沒打算追這條線索,不然早就去雲南堵她了。作為陳娟的遺孤,依晨是個童年不幸的孩子,為難她只會讓我自己鄙視自己,更別提彬會追到火星把我大頭朝下釘死在十字架上。
嗯……我還確信:界河的另一邊,肯定有位擅長聳肩的獨臂孤狼在打接應。非去觸這霉頭,難保時天不會統領多國部隊殺入廣西,把我大卸八塊喂狗。
自然,前有耶穌後有掮客,如此重兵護送,彬肯定是不會出現在那裡了。我查過邊境地圖,什麼龍邦鎮、岳圩鎮、下雷鎮……隨便找個落腳點向南翻山走個幾公里,出境比秋遊還寫意。彬才不會傻呵呵地去沖關卡呢。
我在黃鋒自家的小院里再次見到了他本人。他正在拾掇茉莉花的花圃,聽到我走進來,連頭都沒抬:「這裡很少會下雪,我記得九八年有一次,二零零零年好像也下過,零二年是下過的,再就是前年一月份的時候……兩三年才有的一場雪能讓你趕上,算你命好。」
黃鋒家的院落很像「龐欣」的那個屍體花園,目測來看面積小兩圈——其實大多數私搭亂建的平房格局都差不多,有個院子種點花花草草茄子豆角的也正常,最多是肥料的來源有點兒區別罷了。
我不是瞎子,體驗不出黃鋒的各色詭異感知都從何而來,但我至少明白最好不要去多糾結。走近苗圃,我聞到了淡淡的茉莉花香,還有泥土蒸騰出的溫熱氣息。黃鋒穿著短袖的軍綠色帆布襯衫和墨綠色的勞動布長褲,空的褲腿扎了起來,右腳蹬著一隻廣口的土黃塑料拖鞋,腳趾間沾了些泥土。我在斜後方站定,注意力集中在他把上衣撐得緊繃繃的巨型背闊肌上。
「彬來過么?」
黃鋒微微轉過頭,角度精確得讓我以為他開了天眼,不過他沒說什麼,嗤笑兩聲,繼續幹活。
「那他肯定也料得到我會追來,給我留話了沒?」
「你呀你呀,就是不知死。」他終於放下手裡的工具,摸到腳邊的一個白色茶缸,咕咚咕咚喝了幾大口,嘴裡呼出白色的哈氣,我努力嗅嗅,不是水。
他從襯衫口袋裡摸出根煙,放在嘴唇邊捋捋直,點著抽了兩口。
「少抽點兒吧,這玩意兒會害你早死的。」我說著,自己也有點兒想抽煙的衝動。
「你不是比我還急著尋死么?」
「我天天照鏡子,怎麼看自己都是長命百歲的王八臉。」我刻意向前逼了一步,「彬不會殺我。有本事殺我的人要麼死了,要麼殘了,要麼跑了……黃鋒,你真以為靠你缺胳膊少腿兒的能要我命么?」
黃鋒明顯愣了一下,旋即轉化為滿臉憤怒的殺氣:「你腦殼壞掉了吧,傻缺仔!」
「不信?」我撒手丟下背包,右腿後撤半步,側過身,冷冷道,「起來試試。」
黃鋒一撐身子,敏捷地站了起來,兩手扶著拐,重心前傾,我看到拐杖的橡膠頭深深扎進了泥土中。
我從後腰抽出甩棍,扔到背包上:「我徒手,別讓人說我欺負你。放心,會留你口氣兒的。」
「不必了。」黃鋒眼眶周圍的肌肉抽搐著,下盤在改變重心,「我老婆自己能帶孩子。」
我無所謂動手,但還是希望在他彈射過來之前證實一下:「別,你死了誰來看墳啊。」
他前沖之勢頓了一下,弓還是拉得很滿:「什麼?」
「你背井離鄉來這裡成家,不就是為的這個么?」我伸手指圈了下花圃——當然,他應該是看不到的,我權且當他能感應到吧,「真是,大家都喜歡在自家院子里埋人玩兒,就不覺得瘮得慌么?」
黃鋒向我指的方向轉頭,轉了一半似乎又想通了,哈哈一笑:「你以為他……」
「女字邊的那個『她』就對了。」我截住他的話和笑聲,「陳娟的墓冢,就在這裡。你長期盤踞南方邊境,為的就是尋找、運送、安葬並守護陳娟的遺體。」
黃鋒的嘴張開一下,又閉上,體勢依舊蓄勢待發,但臉上的肌肉鬆弛了一些。洋洋洒洒的雪花一落到他身上,瞬間就失去了顏色與形體,揮發得無影無蹤。我甚至相信它們若有機會把握自己的命運,寧願選擇繞道而行。
陳娟失蹤的遺體,按說是塊無關大局的拼圖板,但對彬而言,卻不亞於耶穌裹屍布之於梵蒂岡。直到我發現所有人都在幫助彬的時候,忽然想到:對一個又瘸又瞎、滿心報恩,同時還熟悉南疆地區的人而言,這大概是最適合的工作了。
「不過真沒想到你為報答他,居然搭上了自己的後半輩子。沖這個,我敬你是條漢子。」我沉胯伏肩,身上各個關節反饋回程度不同的酸痛感,「現實一點兒吧,阮八和姚江倆人都沒超度我,你更沒可能的。」
如果你放倒我,就能終結我的追緝之旅。或者,讓我有機會再次面對彬的時候,不會手軟。
反正我是挺想打一架。
但黃鋒卻沒再向前一步。直到他重新坐下,我才看到他隱隱流露出的沮喪與傷感。他挪挪位置,揉著殘肢的邊緣,話音依舊鏗鏘有力:「你走吧。」
「彬去哪兒了?」
黃鋒不懷好意地笑了——他還是不笑的時候顯得更正常一些。
「你抓不到他的。」
「抓不抓另說,但我要找到他。無論如何,我都要找到他。」
「我不知道他在哪兒。」
我想了想問:「是說他知道我會問你,或者用點兒什麼伎倆逼問……這個不大可能,你不吃硬的。他是怕你太笨,被我套出話來,索性乾脆就什麼都不告訴你,對么?」
黃鋒擰著眉頭,這大概接近他的思維極限:「你以為……」
「我還以為他肯定也勸你別和我動手,而且會說是因為怕你傷了我。」
他沉著臉。雪花打在身上的濕冷令人戰慄。我冷眼俯視著他:「不錯,你覺得自己很仗義,你知恩圖報,你一直在幫他,可你只是個傻子,你根本不知道彬在做什麼。你不了解他,你更無法理解他為什麼這樣做,你壓根兒就沒打算去判斷他的行為是否合理。你以為能協助他或對警察守口如瓶就是儘力了,你錯了。彬信任你,只因為你是個不去思考的一根筋,你根本不問對錯,不問因由,把盲目當做忠誠。所以他與你之間,不是朋友間的互助,而是上級對下級、施恩者與回報者之間的命令與執行。」
黃鋒愕然的樣子很僵硬,稜角鮮明的下巴愈發顯得固執:「如果你信任一個人,就不該問那麼多為什麼。」
「『為什麼?』你知不知道彬這樣問了自己很久?我也問了自己很久……他得不到答案,所以去殺人。可悲的是,殺人並不能給他答案。」
「他一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你不用……」
「是么?我很懷疑。他自問自答最後只給出了一個很荒謬的邏輯:他想隨陳娟去死,但他又不能去死,所以就用別人的死亡來沐浴沉淪。要我說,這是不折不扣的神經病。」
「如果你女人被殺了你會無動於衷么?」
「我不知道……」我狠狠地甩了下手。
為什麼一個為了傳宗接代的老頭可以那樣欺凌自己的兒媳,一個受辱的女人可以殺害自己的骨肉,一個被愛蒙蔽的男人甘願去做犧牲品,一個不諳世事只為生存的孩子可以撒下彌天大謊,一個為了迎接新生活的丈夫可以拋棄自己的亡妻……失去身份的邊緣人群在瘋狂地報復社會。滿滿一院子屍體,卻無法阻止一個憤怒司機的街頭暴行,謀殺工具和人命能夠等價兌換……所有人都在做自己認為是正確的事,與生俱來,我們擁有讓一切行為合理化的天賦。
「我不知道,不管是為了報仇還是那個扭曲的邏輯,彬都在殺人。陳娟一條命,需要多少人抵償?為了復仇,為了尋找死亡的替代品,因為被殺的人罪有應得……隨便給出一個自欺欺人的借口,所有謀殺行為就能變得令人同情?他殺人,這個理解,那個支持,連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