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帆比我想像中平靜得多。
大概是由於過往與彬交好的緣故,我先入為主地把顧帆認定為一個猥瑣齷齪的鼠輩,或至少是個徒有其表的浮誇小白臉。而當這種人得知自己隨時可能遭遇滅頂之災的時候,驚恐萬狀自然是少不了的,沒準兒還會哭天喊地、求神保佑或是奉鬼還冥——整體形象大概和一隻滿屋亂躥的蟑螂差不多。
但我想錯了。
這其實算是個可笑的錯誤。等於說,我低估的不是顧帆,而是彬——一個能讓彬愛得死去活來的女人的第二任男友,不可能如此下作不堪。
顧帆站在客廳的窗前,魁梧的身軀幾乎將所有的陽光堵在了外面。我走到近側,見到的是一個濃眉大眼、鼻直口闊的中年男人。他回身望向我,微微頷首致意,目光寧靜如水。
以一個在北京生活了多年的單身男性來講,顧帆的房間算是相當整潔的,就算是堆在地上的書,也都碼放得錯落有序,房間里隱隱飄蕩著一股檀香的味道。
「您好,海淀刑偵支隊,趙馨誠。」開場白很老套,我伸出手。
顧帆不輕不重地和我握了下手。他的手掌寬厚有力,指甲修剪得很整齊,皮膚呈現出一種相當健康的古銅色;身上沒有煙味,指節上也沒有煙油熏出的痕迹;頭髮背攏著,自美人尖的位置向後稍微有點兒謝頂;他穿著灰色的西褲和一件白得晃眼的絲質雙疊袖襯衫,光那個「哭泣牌」的袖扣估計就能頂得上我這一身行頭的價錢。
「我已經回答過你們警方的問題了。」顧帆的態度倒很是禮貌,渾厚的嗓音和他的外形很搭,只是略顯沙啞,「還有什麼我能幫忙的么?」
「保護措施很嚴縝,您不必害怕。」上樓的時候袁適就告訴我,目前對顧帆已經實施了二十四小時三班倒的保護措施,整個東街十六號院都被監控了,「但畢竟您不可能一直這樣躲在家裡,要想恢複正常的工作和生活,協助我們將韓彬抓捕歸案才是最穩妥的辦法。」
「我沒想躲在家裡,是你們警方不許我出門的——當然,是為了保護我。」顧帆話語間的停頓表明他很清楚自己的誘餌身份,「其實不需要麻煩你們這樣做,社會上那麼多案件在等著處理,太浪費資源了。」
我看到老何在和廚房門口一個當值的民警說話,袁適背著手在看牆上的畫——在我看來更像是墨跡的塗鴉,有夠抽象。顧帆把重心放在左腿上,右腳不停地輕輕拍地,顯然是在催我切入正題。
「可以抽煙么?」我又掃了一圈,發現屋裡沒有任何煙具。
顧帆沒有露出任何厭煩的表情,只是走到書櫃邊,從裡面取出一個裝飾用的彩釉小碗,遞給我:「請便。」
那個碗實在是精緻得讓我有些不好意思,煙癮也就暫時壓了下來:「您認識韓彬么?或者說……」
「這個問題我先前就回答過:沒見過他本人,但確實是久仰大名。」顧帆很大度地一攤手,「娟娟常提起他,也許她認為坦然面對才是從過去解脫出來的途徑——當然,結果似乎不是。」
我不動聲色地把稱謂換成了「你」:「陳娟經常提到韓彬?在你面前?」
「呵,作為男人,是有些難以接受。」
「那你知道韓彬為什麼要來報復你們么?我指的是,你們這些聖雷森基金會醫療援助團的成員……一九九四年,柬埔寨,紅色高棉——你應該還記得吧?」
和袁適告訴我的一樣,顧帆的回答是:「知道。」然後他的表情也和袁適告訴我的一樣,可以毫無歧義地解讀為:但不想說。
我不動聲色地打量著這個穿著像外企老闆一樣的醫生。據袁適說幾天來輪番詢問毫無結果,醫院領導、老師、同學、校友什麼的全找了個遍……但顧帆明顯是不想對任何人透露任何信息。
「為什麼?」我脫口問道。
「嗯?」顧帆偏了下頭。
「你不擔心被殺?還是不希望韓彬被抓?」我把手上的小碗放到茶几上,掏出煙來,「你提供的信息很可能成為我們抓捕他的重要線索。他已經殺了你們那個醫療團幾乎所有成員,我不認為他會停手,除非你和梁梟死。」
顧帆從寫字檯上端起一個白色的馬克杯,放到嘴邊,似乎在用嘴唇試探溫度:「我確實擁有兩個博士學位……但還不至於『蠢得像個博士一樣』。」
「梁梟找了人來對付韓彬,是么?」
「老彭曾經在電話里提到過一句,記得不是很清楚。」
「你相信梁梟找的人能擺平這件事?」
「其實無所謂……當然,從客觀上來講,我們在明,對方在暗……何況我也不認為找一個比韓彬更暴力的人,就可以制止他的暴力。」
「韓彬是在為陳娟的死報復,這我總沒猜錯吧?」
「我曾經回答過:『我想大概是』——畢竟我沒問過他本人,不能確定就一定是這個原因。」
「那看來,陳娟不是意外死亡的。」
顧帆輕輕咽了口杯子里的東西,沒有繼續回答我,我能看到他的喉結在上下滾動。
正當我打算換個方式旁敲側擊的時候,他又開口了:「其實,我們全該死在那裡……娟娟死了,還有老高和東方。無論誰死,都不能說是意外,那不過是我們每個人最終的歸宿。」
袁適不知什麼時候來到一旁:「是你殺的陳娟么?」
顧帆有些尷尬地笑了笑,我從他的嘴角上看到一絲輕蔑——真正的、不加掩飾的輕蔑,對象就是面前發問的人,他顯然是很不屑於袁適這種突襲式的發問,或問題本身。
不是他殺的。
袁適沒理會,有點兒像是在自說自話:「你掛了一牆杭法基的抽象彩墨雙聯畫,是不是贗品我甄別不出來,不過這組畫我倒是認得,上次來的時候就覺得眼熟——《原罪的肆虐與懺悔》,對吧?你在為哪種原罪懺悔?Gluttony?Greed?Sloth?ride?Lust?Envy?……你殺了陳娟,為什麼?嫉妒——因為她和韓彬還有聯繫?傲慢——因為她在專業上超越了你?暴怒——因為你們在意見上有衝突?你們所有的倖存者都參與了謀殺,對不對?告訴你……」
沒等我打斷袁適喋喋不休的武斷臆測,門外一陣雜亂,隨後劉強沖了進來:「韓彬!發現韓彬!」
「韓彬剛剛出現在西邊的隆福寺步行街,恰巧被巡邏的派出所民警發現了。一開始他們不太確定,就跟了一段,結果跟到錢糧衚衕的時候反被襲擊了。」劉強上車後邊招呼我們邊繼續說道,「那孫子已經瘋了!他持械襲警,把兩個弟兄全捅了!其中一個還有意識打開了緊急呼叫頻段向指揮中心呼救,說韓彬正沿美術館東街向南逃逸。白局剛得到消息,已經派人來支援。現在東四派出所正封鎖隆福寺到這裡的沿線,隆福寺派出所和隆福寺醫院的人在趕往現場救治民警的路上……情況緊急,指揮中心要求周圍所有警力立刻集中包圍美術館東街到寬街一帶!」
「緊急呼叫」是警用步話機上方的一個橘黃色按鍵,一旦啟動,該頻段內所有話台都將變成只能接收無法發送的狀態,為的是保障主台和啟動緊急呼叫雙方的信道通暢。這可不能亂按,只有在警務人員突然遭到嚴重不法侵害的危急情況下才可以啟用。而且緊急呼叫一開,指揮中心會同時利用GPS定位該話台的位置,周圍所有警力必須無條件前赴支援。
「我們這裡有多少人?」袁適問。
「不算你們仨,二十一個。」劉強發動警車,拉響了警笛,「我吩咐留下了一組人,兩組繞平安大道去寬街路口設卡,剩下一組在後面那輛車裡跟咱們走。」
東城我還算熟:「亮果廠衚衕那邊呢?」
「景山派出所從那個方向迎過來了,東城治安支隊在其餘主幹道上負責封鎖。」
袁適顯然對這種效率很滿意:「包圍完成了?」
「應該是。」
他又看看我:「韓彬這次來拜訪顧帆,似乎挑錯了時間。」我沒吭聲。
車裡安靜了那麼一會兒,袁適綳不住了:「OK,我投降!我承認他不該是這麼簡單的罪犯,你們有什麼觀點還是說出來的好。」
我瞟了眼老何。「我是法醫,不懂刑偵。」他一口回絕,然後冷眼回瞪,看我如何進一步去演繹反覆小人。
確實,彬不該這樣簡單地暴露自己,更不該像智障的生瓜蛋子一樣拿刀去捅跟蹤他的警察——當然,也許他瘋了,反正他確實這樣做了,不是么?
「我沒什麼觀點,只能說我們運氣不錯。」這裡一半是實話,因為我的確沒想出眼下這種情況後面還會隱藏什麼陰謀詭計。
劉強用車裡的話台問道:「那兩個弟兄怎麼樣了?」
話台里傳來回答:派出所的人已經到現場了,醫院的急救車還沒到。
他又問了一遍:「那兩個弟兄呢?」
我們的車衝過美術館東街的紅燈,話台里傳出一陣電流聲,然後所有人都聽到了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