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站,雲南片馬。
大概是擔心「同古酒店」三層木製閣樓的外觀不足以撐起場面,怒族的老闆娘雲山霧罩地向我展開了宣傳攻勢,力求抵消我對這棟危舊建築萌生的所有失望情緒:「莫看我恁小家,好多人都住哈,你聶莫曉得,服務恁紮實哈!恁紮實哈!就屬我小家,不消怕天,恁泡的涼榻,又有窗,晚上還籠火。要悶得恣,擦黑有姑娘哈,地面上什麼相干都恁硬,莫怕事……」
她的話我沒聽進去幾句,可自費出差的愚蠢行徑沒給我留下什麼選擇的餘地。來到位於二層的客房放下行李,我發現屋子雖然不大,且陳設簡陋,但一水兒的杉木傢具擦得油光鋥亮、爍爍放光,很有家的感覺——這五十塊錢花得也算值了。
安頓好之後,我前往派出所,查詢當地的基督教會都在哪兒下設了收容機構。接待我的民警恰巧剛在北京參加過培訓,對我相當熱情。一問之下,我了解到:本地的基督教會雖然不少,但方圓百里內設有孤兒院的,只南洛一家。
「鬧出過大事情咧。」他眉飛色舞地告訴我,「原來管那裡的是個神甫,就是男的信教的那種,叫張邊路……收養了十多個孩子,可聽說那傢伙人面獸心,經營起『陽具寶貝兒』的勾當……」
「什麼玩意兒?」倒不是說我有獵奇心理,可這個聽上去極像成人用品的名詞著實古怪。
「都說那個冒牌神甫是個戀童狂。他不但自己糟蹋那些孩子,還用他們跟一些在邊境上亂躥的外國人做交易。因為民政局每年都會給那些孩子做體檢,所以他倒不敢『打真軍』,只是讓他們去給人『吹喇叭』。」講到這裡,他不自覺地流露出厭惡的神情,「很多洋鬼子來了就直奔那裡,還管那家孤兒院叫『DickBabyClub』……」
「什麼時候的事?」
「七八年前?或者更早些……結果出了狀況:有六個女孩子集體割腕,其中兩個死了。民政局和醫院的人去調查,發現那些孩子說話全是戰戰兢兢的樣子,就報了警……那個神甫?早跑啦!後來一個叫馬莉的修女過去接管的……聽著是個洋名,其實是中國人,靚女咧!」
待得我在南洛那片破落的庫房——哦不,應該說是庫房改造的孤兒院見到馬莉修女時,還真是呆愣了好一會兒。
由此,我對「靚女」一詞的定義也有了新的認識。
馬莉說不上多漂亮,三十多歲的年紀,五官算端正,膚色很深,就是這身高有夠誇張。我注意到她穿的是雙平底鞋,但比一米七五的我高了將近半頭——這種海拔在女性中本不常見,而在南方的偏僻小鎮里則更顯得鶴立雞群。以她的身段,不上T台,可惜了。
我向她出示證件,說明來意。馬莉用甜美的嗓音回應道:「您請問吧。」
我擔心她不願意配合調查,決定先拉拉家常,消除敵意:「這裡收容了多少孩子?」
「三十八個,目前是。」馬莉邊回答邊招呼另外兩個本地婦女一起晾衣服,「可能下禮拜會從北滇送來六個孩子,就是不知道這周末的親緣聚會能不能有新的領養人家……」
太陽當空,有些悶熱,我看到汗珠順著她們的鬢角滑了下來。
「那,負責照顧他們的,有幾個人?」
馬莉突然笑了,透著無奈,卻又相當明快:「都在這裡了,警官。」
三對三十八,我看著她身後那幾棟感覺上隨時可能坍塌的房屋,不無感慨:「真是難為你們了,可供養這麼多……」
「有教會的捐助和民政撥款,孩子們還是能吃飽的。」馬莉很利落地把一盆衣服掛好,雙手在裙擺上抹了兩下,「再偶爾趕上個能賣出好價錢的孩子,還可以添置些傢具呢。」
「啊?賣……賣孩子?」
「哈哈!嚇到了吧?」馬莉開始掛新的一盆衣服,還抽空瞄了我一眼,表情頑皮,「很多領養者看到這裡的狀況,都願意捐一些錢。我也告訴教會裡所有的介紹人,不光要挑善良的人家,最好要有錢的善良人家哦。那樣我只要和被領養的孩子小小串通一下,沒準兒還會有意外的收穫吶。」
嗯,我開始覺得,馬莉至少是個「亮女」。
「要這麼說,我也可以捐些……提供些幫助的。」
「歡迎歡迎!」她把一件還沒抻開的衣服放回盆里,向我伸出右手。
走上前,我輕輕地握了下她的手。她的手指修長、粗糙,骨感十足卻相當有力,指甲修得極短——總的來說,不像女人的手。抽回手,我發現馬莉還維持著原來的姿勢,並沖我歪了歪頭。
我迷惑地朝她也歪了下頭。
「『幫助』呢?」她晃了晃空空的掌心,「歡迎您捐贈啊。」
我樂了。真是個好溫暖、好明亮的太陽天啊。
「依晨是個很內向的孩子。我剛調來這裡的時候就發現,那次事件對她的傷害尤其大,所以挑選收養人的時候也就格外小心。」走進室內,馬莉仔細地把手裡的錢數了兩遍,交給了另一名神職人員,「她這樣惹人憐愛的孩子,很容易激起收養人的同情心,要求領養她的人絡繹不絕呢。」
我掃了眼屋裡,除了三張鋪著竹席的木床與幾個柜子以外,一無長物。牆上掛滿了照片,令我不禁回想起「龐欣」的卧室——這裡大概就是修女們的寢室了。
「那看來你是千挑萬選給她找的人家了?」
「韓先生么?他是有緣人哦。」
「有緣」?您到底信佛信教啊?
馬莉從柜子里抱出個箱子,翻了一會兒,把一沓文件遞給我:「收養文件都在這裡,手續是很完備的。」
我看了看,無外乎是些身份證及戶口本複印件、收養申請書、授權委託書、無犯罪記錄證明、財產證明、無精神病及傳染病證明之類的,還有一份收養協議。「收養人韓松閣……修女,據我所知,來領走依晨的似乎不是收養人本人吧?」
「您是說韓先生的兒子吧?」馬莉從門外拖進一筐芹菜,坐在床沿上開始擇菜,「我對他印象蠻好的,依晨也很喜歡他。對了,他很慷慨的哦。」
我盯著手上的文件:「她原來就叫依晨?」
「對啊,至少我來的時候她就叫這個名字。」
「有姓依的?」
「這裡還有叫小濤、小珍、洋洋、敏敏的,沒有找到家之前,名字不過是個符號,叫什麼不打緊。主給予的是生命,關愛的也是生命啊。」
這種說辭,怎麼聽起來那麼耳熟啊。
她伏身從筐里揀菜的時候,項鏈上的十字架垂了下來,領口隱約現出一線春光。我慌亂地把眼神移開:「你、你剛提到『那次事件』是……」
「張邊路……」馬莉停了下來,擰著眉頭吸了口氣,「我不想提那個人。每次想到,我都會後悔為什麼沒早些來這裡。」
我忙安慰道:「不能怪你,怪也得怪上帝把這些孩子給忘了。」
「沒有啊,主怎麼會遺忘這裡?他記性很好的。」馬莉抬眼望著我,表情再度歡快起來,「您看,他不是派我來了么?」
大概是眼前這個修女的形象太過突兀,我點頭不是,搖頭也不是,只得拐回原來的話題:「那次自殺事件,依晨也是當事人?」
「應該叫倖存者。」馬莉擇菜的動作十分利索,「她和雯雯、劉櫻、柳亞珍活了下來……不過還好啦,她們後來都被很不錯的人家收養了。」
「依晨從哪裡來的?她是孤兒?棄嬰?」
她張著嘴「啊」了一下:「您把我問住了……我來沒多久她就被韓先生領養了,這可能得去教會查……」
我其實也沒抱多大希望:「那,有沒有和她關係比較好的孩子?」
「小珍吧……」她想了想,「應該是小珍,等一下我給您找她的收養材料。」
「不急的,不急。」我背著手,邊溜達邊掃視牆上的照片,還順手抄了本《馬太福音》翻閱,「你說依晨很喜歡韓松閣的兒子?」
馬莉很確定地點頭:「對呀。通常依晨都很害怕成年男人的,但她居然不抵觸韓彬。我一開始還擔心韓先生本人沒來會不會有問題,不過見到他兒子之後,我就知道,依晨遇到好人家了。」
「韓彬……」我心中一動,「聽起來,你跟他很熟的樣子。」
「他也是大額捐贈者啊。」她頓了頓,沒看我,「而且,韓先生的授權書上寫著他的名字呢。」
我裝作沒在意:「韓松閣怎麼會想起跑這麼遠收養個孩子?」
「不知道。可能是參加了哪次親緣聚會吧。」馬莉的聲音低了一些,「或者是他兒子參加了……」
「馬莉修女。」我笑得略顯嚴肅,「你們信教的,應該不允許撒謊吧?」
她扭頭看著我,把不悅掛在了臉上:「您這是什麼意思?」
「無意冒犯,我是說……你們這種宗教里,吐不實之言會遭報應的吧?我是擔心,萬一你的記憶有差錯或是不小心隱瞞了什麼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