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沒顧上看手裡的材料,我急著問道:「你也不相信他殺了人?」
楊延鵬漠然地望著我:「不,我相信。」
「那你是什麼意思?」
「何哥說,因為你要抓韓哥,大家都很抵觸,工作室已經名存實亡了。」
「那又怎麼樣?難道我應該帶領工作室的人一起幫他犯罪或者逃跑么?你別聽老何……」
「不是,不是……」他摘下眼鏡,仔細端詳了一會兒,「和你一樣,我不知道韓哥為什麼會去殺……做那些事,但我願意相信,他這樣做,有他的理由。」
「是的,我也相信。」我拍拍胸口,「楊子,你我都是這圈子裡的人,該明白如何劃分界限。」
「我能理解你,但我不可能支持你這麼做。」楊延鵬又戴上眼鏡,「你剛接手工作室的時候居然沒把我開除,應該是韓哥攔下來的吧?」
「最終拿主意的還是我。怎麼?這就值得你湧泉相報了?」
「雖說,我不認為僅憑這點兒情報就能讓你們得手,但萬一——我是說萬一韓哥因為當初好心保護我,導致自己最後被抓……你不覺得這很諷刺么?」他拍拍我手上的文件袋,「總之,這是我最後一次幫你。再想找我查韓哥的事,揣上拘留證來家裡銬我吧。」
看著楊延鵬轉身離開,我分明感覺到,失去的,不只是彬。
眾叛親離的,居然是我。
最後一批情報的價值,超出了我的想像——它涵蓋了我最渴望得到的信息:一九九四——一九九七,空白的三年。
關於「虎咬」:東亞部分國家的人民軍特種部隊、越南人民軍陸軍861特工團及水上特工團等至今仍在使用。
關於「醫療援助團」:一九九四年初入柬,並由紅色高棉的國民革命軍總司令賓森負責接洽。
上述二者的交匯點為:一九九七年越南曾派遣861特工團「納迦」小隊入柬執行斬首行動,地點在北柬安隆汶,行動代號「弒子(KillSon)」。依此推測,刺殺目標可能就是賓森。同年六月十一號,賓森全家於安隆汶住處被殺。對以上信息,越南官方近十年來始終拒絕表態。
另,一九九七年十一月二十二日,某「特殊行動部隊」曾進入安隆汶執行營救任務,並成功解救遭囚禁的人質一名,行動部隊無傷亡。據可靠消息:該人質名叫黃鋒,系「納迦」小隊倖存者。
附,可供走訪人員:1.黃鋒,「納迦」小隊倖存者,天津人,現住廣西壯族自治區四道鎮民政路;2.「特殊行動部隊」名冊計三十二人;3.阮勛宋,越軍前861特工團上尉,可能是「弒子」行動的通訊聯絡官,現退役居住在北越邊境的芒街;4.「時天」,也許是化名,一說姓董,中國人,一說是中泰或中越混血,南亞一帶的著名「掮客」,住所不詳,好像熟知「納迦」小隊的情況。
我的第一反應是:最直接的見證人黃鋒,最容易找到,也最容易有結果;而參與營救行動人員最沒可能接受調查,要知道,軍隊的地盤是不認警察的;至於另外兩個,可有可無,碰碰運氣吧。
不過,等我查閱完地圖又仔細核對了營救行動人員姓名後,前面的首尾順序則乾脆調了個兒。
第一站,天津漢沽。
從警這麼些年,我才知道茶淀監獄實際上歸北京監獄管理局監管,且為此還專門設置了唯一的分局。除了這沒來由的親近感之外,大概是臨近營城水庫與渤海灣的緣故,雖說窗外是大太陽天,提訊室里又沒空調,卻感到涼風習習,舒服得很。
我點了根煙,本想把煙和火柴扔到桌子的另一端,想想,還是疊放在桌面上,輕輕推了過去:「還好么你?」
石瞻眯著眼睛望向窗外,沒理會我和面前的香煙。
房間里,繚繞著一種熟悉的落寞感。
「不好意思,一直沒來看看你。」我先友善地放下身段,「也是不知道見你該說些什麼。但你別誤會,我不是來挑釁或示威的。」
石瞻正視著我,微笑道:「你的樣子看起來倒不大好。」
我在想這種問訊方式也許很不明智:「可能吧,我是來找你幫忙的。」
他沉默了幾秒鐘,似乎在猜測我的來意,目光逐漸變得柔和起來,問道:「小瑩和孩子,葬哪兒了?」
「這個……抱歉,我不知道……」
「我也很抱歉,幫不了你。」說完,他又把頭轉向窗外。
我把煙抽完,翻開面前一本黃色的卷宗:「因敲詐勒索被判有期徒刑八年,妨害公務兩年,故意傷害兩年,合併執行有期徒刑十一年——就因為定性太難,最高院為你這案子還專門下了個批複……如果你提供的幫助有結果,我可以找人把減刑建議直接報送區法院,運氣好的話,你再待個六七年就能出去了。你,想不想早點兒出去?」
石瞻彷彿覺得這是個很無聊的條件,無聊到可笑:「不想。」
我合上卷,吸了口氣:「蔡瑩和孩子的墓冢,我可以派人去問,我都可以現在就當你面打電話!難道你不想早點兒出去,看看他們么?」
「想。」他回答得很平和,「但我想不出來有什麼理由值得幫你。」
這樣對峙是不會有結果的。
我翻開另一本藍色的卷宗:「一九九七年九月,你在廣西大渡港軍事基地參加偵查演習,結果被臨時抽調參與了一次特殊行動,從景洪出發,穿過寮國,潛入北柬,時任尖兵。」
石瞻的眼中掠過一絲驚訝。
「檔案公開的部分里,行動過程被『蒙太奇』了。結果很順利:救出人質一名,且全身而退。」我趨身伏案,探過頭緊盯著他,「石瞻,你們去營救的那個黃鋒,到底是什麼人?」
他還是微笑著搖頭,目光平靜而堅定:「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名單上有記錄!石瞻,你敢說你沒參與過那次行動?」
「我參加了。」
「九七年十一月二十二號,你們突襲了安隆汶的赤柬據點。」
「是。」
「你們是不是救出了一個叫黃鋒的?」
「是。」
「那告訴我這個黃鋒是什麼人!」
「我不知道。」
「你知道的!」
「知道也不可能告訴你。」
「檔案已經公開了,你還有什麼不能說的?」
「沒公開的,就是不能說的部分。」
「我不是找你刺探什麼國家機密。事實上,我對政治沒半點兒興趣。我只想知道那個黃鋒是誰?越共?『納迦』小隊?賓森?『弒子』行動?你都知道些什麼?告訴我!」
大概是久遠的記憶被喚醒,石瞻的面龐逐漸明亮起來:「你是叫趙馨誠,對吧?」
「不錯。」
「趙馨誠,你發過誓么?」
「可能吧,怎麼?」
「我曾面對國旗起誓,不容背叛。」
「真他媽崇高。」
「信守承諾,與法律或道德都無關,個人選擇問題。」
「就你的所作所為,還好說自己愛國?」
「不,我只是很守信。」
「守信到明知道蔡瑩利用你還心甘情願當炮灰?」
「我答應過她,我做到了。」
「代價是毀了自己的後半輩子?她出賣了你!」
「那是她的選擇。我不可能為了自己的選擇,而去強求別人選擇什麼。」石瞻把面前的香煙推了回來,「我承認,我很失望。但既然我選擇答應小瑩的要求,就不能讓她失望。你知道什麼是失望么?」
我垂下目光:「不知道。」
「很簡單,去照照鏡子吧。」
都說,無所謂希望,就無所謂失望,有了希望,才可能失望;對他人的希望,多源自信任,一旦信任淪喪,失望便會隨之隆隆崛起,遮天蔽日,揮之不去。
是的,必須承認,我很失望。
「蔡瑩和那孩子的身後所在,我會找人落實並通知你。」我又把煙推了回去,收拾好桌上的卷宗,「不過我希望你能明白,那孩子……」
「是我的。」石瞻打斷了我,「是我親手把他帶到這個世界上的,他就是我的孩子。」
我很愕然:「你早就知道?」
「不,我什麼也不知道。」石瞻向我伸出右手,「但,多謝了。」
正待去和他握手,一閃念,我抽出彬的照片,遞了過去:「見過這個人么?我是說,你執行任務的時候有沒有……你不用說,如果沒見過,你什麼話都不用說就是了。」
石瞻接過照片掃了一眼,隨即著魔般地將目光固定在上面,表情顯得猶疑不定。
「這個……」我聽到他倒抽涼氣的「噝噝」聲,「我說不上來……」
「算了,不勉強。」我作勢起身,「就這樣吧,你多保重,有時間我……」
「不,我的意思是……我不知道見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