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死神 第一節

趴在窗台上,我呼吸著這個城市的味道——家的味道。

了解一個人,需要多長時間?

同在一片藍天下,每個人卻會做出不同的選擇,就好像我和彬,南轅北轍,背道而馳。

八年時間,我居然並不了解他。

何況,彬本是個很普通的人。

一九七零年十月在北京出生,隨爺爺奶奶長大。因為父親在人大工作的關係,小學就讀於人大附小,成績優秀,被評為市級三好學生,保送至人大附中。期間,所有老師對他都是交口稱讚:聰明,要強,學習刻苦,懂禮貌,愛勞動,對擔任的工作盡責,有原則,重細節。同學的評價則分為兩個極端。部分對他崇拜得五體投地:「他簡直就是人大附小的驕傲。」另外的絕大多數卻只會輕蔑地翻白眼:「韓彬?就那個愛打小報告拍老師馬屁狐假虎威的孫子?」

上了初中,他開始映現出一個青春期叛逆少年的標準側影:酷愛體育運動、好面子、喝酒、打架、早戀、抄作業、和老師頂嘴……學習成績自然更是一落千丈。勉強考進中關村中學高中部,算是不幸中的萬幸。初中三年,他留給同學與老師的印象都差不多:流氓假仗義,虛偽,愛現,不上進,就喜歡泡妞,完全不上進,總和一些社會青年混在一起,跟同學的關係也處不來。

就這麼個人緣極差的孩子,在高中卻搖身一變成了老好人:學習成績不好不差,對待師長不卑不亢,跟同學的關係融洽但不過於親密。無論老師或同學,似乎每個人對彬的印象都很模糊:會打籃球、踢足球,該進的球能進,有難度的也別指望超常發揮;有禮有節,偶爾會罵街,但不至「出口成臟」;打架也上手,不過自己從不主動挑釁碼架;考試就沒上過八十分,也沒有過不及格;熱心腸樂於助人,不過肯定不屬於事事兩肋插刀的英雄好漢……和大多數同齡人一樣,彬逐漸學會世故,邁向成熟,同時淪為平庸。

我願意相信,如果不出意外,這本應是一個普通人走向平凡、幸福歸宿的正常曲線。

一九九零年的夏天,彬因與交往五年的女友分手,在大學宿舍里服藥自殺,雖然老何及時把他扛去醫院搶救,但彬自此輟學,生活變得一團糟——

「我每次去看他,都覺得他不只是百無聊賴,而是精神幻滅。」老何如是說。

由於彬的父母目前不在國內,聯絡不到,僅憑初步走訪調查的結果顯示:自一九九四年元月至一九九七年底,朋友都聽說彬自己去旅行了,鄰里卻風傳老韓的兒子是離家出走,同時期,所有司法及民政部門的記錄則是一片空白。

彬消失了整整三年時間——對他改變巨大的三年。

九八年初,當他再度現身的時候,整個人一掃陰霾,蔚然明快起來。通過韓教授的某種「努力」和「幫助」,他在很短的時間裡就拿到了學歷與律師執業資格,有了正經的工作,生活節奏也日趨正常。人民大學法學院的長輩、單位的同事、身邊的新老朋友、委託辦案的客戶、法院的法官乃至對庭的律師,和他接觸過的人,都覺得彬是個真誠、友善、慷慨、心態平和的人,待人接物八面玲瓏卻不露斧鑿之跡,既識大體,亦重小節,火候、分寸拿捏得極其到位。

彬,三年的時間,是什麼改變了你?

背後有人喊,說是老白叫我去會議室。

在門口碰到袁適淚眼朦朧掩著鼻子正往外走。雖說我也是正牌煙民,但他身後雲霧繚繞的恐怖景象,還是令我咋舌不已。

老白手裡照舊舉著那隻槍形打火機:「趙兒,因為你和嫌疑人有些私交,所以目前不能直接參与偵破工作,暫時歸袁博士的顧問組調度。你現在來給咱們補充一下關於韓彬的其他情況。」

我用餘光瞥見袁適又跑回屋裡,臉上依舊掛著窒息的表情。「韓彬是我……曾經是……反正是我很不錯的朋友。感覺上,他不算什麼很特別的人。就是說,他可能會比一般人冷靜點兒或是謹慎點兒,他也確實剛從一次大規模圍捕行動中成功突圍,但他絕不是什麼天才或高智商的人,更沒到『多智而近妖』的程度。他很普通……」

「不是吧,趙警官。」我的「現任直屬領導」毫不客氣地打斷了我,「你的意見,我很難苟同——

「你們遇到的,是一個犯罪天才。」

當彬公然站在法律的對立面時,袁適也終於得到了重拾自信的機會;在他高亢的語調中,有種近乎痴迷的異常感情:「韓彬是你們大陸……可以說是犯罪史上絕無僅有的謀殺犯,有組織型與無組織型犯罪人的完美結合!他既是標準的SerialKiller(連環殺手),又是不確定型的MassMurderer(屠殺型謀殺犯)。他是潛行者、獵食者、領域型、遊盪型與侵入場所型連環殺手的綜合體。最可怕的是,他能夠僅憑了解一些間接線索就找出你們追捕了半年之久的連環殺手,也就是說,他竟然還是個出色的CriminalProfiler(犯罪剖繪師)!」

「牛了大逼了!」我打賭劉強沒聽懂那幾個英文單詞,但他聲色俱厲的反諷很可能代表了目前在場大多數人的心理,「照您這麼說,咱就別瞎忙活了,弟兄們都該幹嗎幹嗎去唄。」

「劉警官,你們支隊里,有比趙馨誠警官更能打的么?」袁適已完全恢複了他海歸專家招牌式的冷峻,「我是在告訴你們最現實的情況:你們必須清楚自己要面對的是一個多麼恐怖的罪犯!他熟悉你們所有的運作機制,精通各種反偵查,甚至是逆反偵查技巧,擅長擒拿格鬥,擁有冷靜縝密的頭腦……他能夠在一分鐘內放倒你們當中最厲害的人,不到五分鐘就擺脫追蹤,在上百人的圍追堵截下自來自去。JesusChrist!拼智力或是拼蠻力,你們哪方面能有勝算?」

劉強啞火。袁適的話是否在理不說,這剛落空的圍捕行動就尷尬地擺在這兒——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雖說老白面色如常,可手裡拿槍的姿勢怎麼看怎麼像是在瞄準。

我只好打圓場:「我和袁博士的意見並不衝突。我說韓彬是個普通人,是提醒大家搜索排查的時候儘可能注意那些最『合時宜』的細節。他會刻意避免自己顯得突兀,我不認為他會做什麼古怪的變裝,包括戴個假髮、墨鏡或口罩來遮臉一類的愚蠢舉措。不要指望他會因為開車闖紅燈或在夜總會嫖妓導致身份暴露,他不會住酒店,不會拿信用卡結算,不會使用自己名字登記的手機號,不會登陸自己註冊的電子郵箱……他懂得如何擺脫正常社會的監察,讓自己顯得平凡、普通,乃至很容易被遺忘——這大概也是袁博士想提醒大家的:韓彬太了解我們了。他知道我們會注意些什麼,忽略些什麼;他還知道我們會在此時此刻討論如何去注意那些本可能忽略掉的細節,繼而應對——他了解我們,遠甚於我們了解他。」

「老韓養了個什麼寶貝兒子啊……」老白掃視著會議室,「有具體的摸排方向么?」

「目前的大方向是:名單、刺客、韓依晨。」

其實,還有「中美崴爾醫療器械研究集團」。

「什麼名單?」

我瞅了眼袁適,意識到這部分尚未公開:「是通過某個非正規渠道得來的信息……」

「那個名單上的線索是有價值的。」袁適低頭看著手上的筆記本,「這個赴南亞援助的醫療團隊,除了已知死亡的高建隆、陳娟、許東方,以及在北京遇害的宋德傳和彭康,剩下的五個人里:領隊孟京濤於零一年底在廣州失蹤,馬席嶺去年游四川青城山不慎墜崖,華美瑤零五年八月在上海徐家匯淮海西路被一輛失竊的奧迪車撞飛,凱特·迪克斯零六年四月在香港參加商務談判期間也失蹤了。我們組的人還在努力找顧帆,但不管他是死是活,現在掌握的情況足以說明,這恐怕是個『死亡名單』。有人……很可能就是韓彬,在有計畫、有步驟地把他們一一除去。」

老白可能對袁適敘述的嚴重程度有些抵觸:「那名單上面寫韓彬藏哪兒了么?」

「根據趙警官一種比較合理的分析,我認為有理由相信顧帆還活著。韓彬在只是被懷疑的情況下毅然襲警出逃,就是為了能繼續實施謀殺。」

「知道這是多誇張的指控么?」

「白局長,聽說您和韓松閣的私交也不錯,可您知道他兒子是個多誇張的人物么?」

屋裡其他同事立時不忿起來:「你什麼意思?」

老白的手機在響,他低頭看了眼來電顯示,抬起一邊眉毛問屋裡的人:「你們誰想買海景房?」

大家面面相覷。領導擺擺手,直接掛斷電話:「全力找到這個叫顧帆的。趙兒,你說的另外兩個方向是什麼來著?」

「目前被我們收押的韓依晨與八月十二號那晚襲擊我和韓彬的刺客:前者要麼是韓彬的同謀,要麼是被利用的犧牲品;後者也許是同夥,也許不是。」

張祺問道:「不是同夥還能是什麼?」

一個和彬掌握著相同殺人技巧的刺客。「顧帆?或者是受顧帆僱傭的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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