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七年七月十三日,黑色星期五。
我再度來到海淀醫院門口,但這次,不是為了探視。
淅瀝瀝的小雨中,白寅尚魁梧的身軀好似一座線條硬朗的鋼鐵雕像。平緩的語調之下,可以感覺到被壓制的憤怒在滾滾奔流:「你知道這兒離咱們分局有多遠么?」
我無言地垂下頭。
「三公里,只有三公里。離黃庄派出所只有不到一公里。就在我們轄區最中心的地帶,老百姓指望我們來保護他們的安全,拍著胸脯問問自己,我們做到了么?」
在一個連雨水落地都發不出聲音的寂靜夏日,老白的這番話語,顯得格外地刺耳轟鳴。
據目擊者及監控錄像反映:上午不到十點的時候,海淀醫院心外科副主任彭康匆匆忙忙跑進辦公樓,一頭鑽進了三樓的辦公室里,反鎖了屋門。
十一點左右,黃庄派出所接到報案,在海淀醫院西側小門外的衚衕里,發現了三具屍體和一個昏厥的男孩。三名被害人均系無業青年:張辛,男,十九歲,北京人;嚴世佳,男,十八歲,籍貫河北保定;趙昌興,男,二十歲,籍貫遼寧盤錦。老何說,以上三人均系遭鋸齒狀利器戳刺致死。
不到半小時後,第二起報案接踵而來。彭康被前去叫他共進午餐的同事發現橫屍在辦公桌下,他的喉管是被同一把兇器劃開的。老何告訴我初步推斷的死亡時間是:彭康大概在十點十分左右,另外三人大概在十點半之前。也就是說,從死亡順序上來講,彭康在前。
光天化日之下,一死四命。而且,被害人彭康,是左撇子。
周邊派出所、刑偵支隊、治安支隊已全員到場。鑒於是在醫院這種特殊場所,封鎖的時間不可能過久。我趕到現場的時候,曹伐帶人已經完成了初步勘察,老何正指揮搬運屍體。小姜告訴我唯一見過兇手的目擊證人,也就是那個叫孫鐸的小男孩被救醒後,正在父母的陪伴下乘警車去支隊接受詢問……直到袁博士筆挺的身影闖入我的視線之前,我還一直困惑是不是少了點兒什麼呢。
嗯,現在差不多可以說是:該來的都來了。
白局沉著臉,小姜略顯驚慌,曹伐在努力做出無所謂狀,老何面無表情地埋頭忙活,袁適的樣子嘛……說他興高采烈可能有帶成見的詆毀之嫌,但那副輕鬆的表情是大家都看在眼裡的。
小姜介紹的案情比較簡單——因為確實沒多複雜,醫院到處都是監視器,整個過程拍得一清二楚。當然,如果能拍下那個罩著黑色軍用雨衣的兇手的相貌,就徹底圓滿了。
彭康是九點五十六分跑進辦公樓的,十點零一分的時候,兇手尾隨而入。因為恰好在下雨,這個一身黑色披掛的人並未引起周圍人的注意。他在一樓大廳的水牌前步子慢了那麼半秒,而後隨手從化驗室門口抄起份化驗記錄,順樓梯來到三層。
站在彭康辦公室門前,他既沒有敲門,也沒有推門,而是抽出張化驗單輕輕插入門鎖位置的門縫,試探出門鎖了之後,他取下用來夾化驗記錄的曲別針,用了不到五秒鐘撬開鎖,推門而入。
老何認為,從屍體所處現場的情況推測:彭康大概是聽到門外有動靜,於是向門口處走,恰逢兇手進門。第一拳重擊了彭康的左腹,第二拳或肘擊的位置在喉結。遭受連續攻擊後,彭康被兇手按在辦公桌上,用一把鋸齒狀利器從右至左抹了脖子。彭康也許是立即死亡,也許還掙扎著堅持了三四秒,總之,他滾到地上的時候,已經掛了。
辦公室門口的監控裝置拍到兇手一進一出,間隔不到半分鐘。
我的第一反應倒不是什麼連環殺手,而是——職業殺手。
尾隨進入公共場所,看水牌確認被害人可能所處的位置,走樓梯是為避開監視器以降低暴露的風險,用事先順手牽來的化驗單在被害人無法察覺的情況下試探門鎖狀況,而後用化驗單上的曲別針熟練地撬開門鎖,第一下攻擊讓被害人喪失反抗能力,第二下攻擊令被害人失聲沉默,緊接著果斷下刀,搞定收工。
哦對,兇手還戴了手套,完全是熟練工種,乾淨利落,無跡可尋。
如果說他就是我們一直摸不到、抓不著的那個連環殺手的話,我認投了,不丟人。這傢伙,不是一般的「專業」。他絕不是第一次殺人,要說他絕不是第一百次殺人,我也信。
老何匆匆離開前只提醒了我一句:「傷口,不是同一個人。」
嗯,我注意到了。不僅僅只是所有被害人身上的刀傷,彭康肋下遭打擊的部位以及兇手撬鎖的動作都顯示:作案人是個右撇子。
脫逃的時候,兇手原路返回一樓,卻沒有從正門出去——因為會使自己的面孔暴露在大廳西南角和東側的監視器里。他穿過挂號和收費窗口,從西側的旁門離開了辦公樓。醫院大門到辦公樓之間隔著停車場,共有八台監視器,大概是覺得從樓西側斜線穿到南門的風險太大,兇手直接翻過院子西側的圍牆,順利地,或者應該說是幾乎順利地離開了現場。
不想,出了意外。
支隊對目擊證人的詢問進展在第一時間就回饋到我們這邊:孫鐸,十一歲,北大附小的五年級學生,家住海淀醫院西北方向的大和家園小區,在暑假期間參加了英語補習班,上課地點在知春里小學。上午十點下課後,孫鐸在回家途中遭張辛、嚴世佳與趙昌興合夥劫持至海淀醫院西側衚衕內,就在這三個倒霉鬼正要對孫鐸實施恐嚇與搶劫的時候,牆上跳下來一個人。
沒了——全部目擊證言如上。
由於受到嚴重驚嚇,孫鐸醒來後的精神狀態呈現出類似於創傷後應激障礙的徵兆,無法完整回憶案發時現場的情況,特別是兇手出現後的部分。不但其父母強烈反對我們繼續詢問,護理醫生也認為孫鐸的諸多癥狀已符合一過性精神錯亂,建議中止詢證工作。
被害人張辛、嚴世佳和趙昌興均系經常在案發現場附近遊盪的社會青年。走訪的結果顯示:此三人有多次搶劫往來學生的財物的記錄,海淀醫院保衛部反映他們在今年年初還曾試圖搶奪一名患者的挎包未遂。三月初,黃庄派出所在接到學生家長報案後,拘留過趙昌興,但由於涉案金額太小,而且報案人不想惹事而放棄作證,所以治拘了幾天就放了。
要早知道就為了從幾個孩子身上劫仨瓜倆棗的,最後居然落個一人挨一刀直接向閻王爺報到的下場,這小哥仨鐵定早就去當良民了。只可惜世上不存在尿了炕才後悔沒睡篩子的便宜事。
了解全部情況的過程中,我們也走完了現場。現在該洗乾淨耳朵,準備聽袁博士的高論。
沒想到袁適一反常態,沒有急於發言,卻提了個聽上去相當有挑釁意味的要求:「這次的案件很複雜,能不能把韓教授或者他兒子也叫來,集思廣益嘛。白局長,你說呢?」
老白徵詢地轉頭看我,我二話沒說,雙手呈上行動電話——這麼無厘頭的要求,屬下實在是無能為力,真要答應他的話,人還是麻煩您自己去請吧。
「大白天,公共場所,四個被害人,而且還離分局和派出所這麼近,白叔一定是抓狂了。」
彬把車停在醫院門口的警戒線外。我讓隨行等候的女警上車去陪依晨,沖彬聳了下肩:「說到抓狂,不妨多算我一個。」
「你應該還不至於抓狂到有病亂投醫的地步。」
「老白也不至於,布魯舍爾模仿秀冠軍欽點的你。」
「哦。」彬沒露出意外的表情,只抬頭看了看陰鬱的天空,「難怪都說『偷風不偷月,偷雨不偷雪』。」
「所以呢?」
「所以說,這還真是個殺人的好天氣。」
「你父親在大陸學術界有一定水平的。」
袁適這客套話不如不說,非得強調「大陸」,還是「一定水平的」,而且拿人家老爸說事,還擺出一副居高臨下的姿態來,生怕彬不知道他是海外歸來的宇宙超級無敵霹靂犯罪剖繪「金酸梅」獎得主。
彬只是垂首淺笑,謹慎而不失恭敬。
「Anubis?」袁適一直沒放棄端詳彬,「古埃及神話里的地獄審判官。」同時,他捏起自己脖子上「MS」字母的掛墜兒,「看來我們在宿命論的觀點上背道而馳嘛。」
我知道彬和依晨一直戴著同樣的銀色項鏈,掛墜兒是個狼頭人身像,據他自己說是在單位樓下某不知名小店裡花了七十塊人民幣買的。不過這和他的世界觀或價值取向似乎沒什麼牽扯吧?
小姜及時露頭中止了案外扯淡:「剛查了周圍兩條街區內所有的監控錄像,沒有發現兇手的蹤跡。除非是他有意避開監視器和安防紅外半球攝像機,否則就是開了車或坐了計程車。要查案發前後所有過往車輛的記錄么?」
「很少有人穿這種雨衣了。」我搖頭,「兇手沒開車。開車的人一般都不會備雨衣,最多在後備廂里放把傘。」
袁適總算把注意力轉到正事上:「如果不想讓司機拒載,坐計程車的話也不會穿雨衣。我看一般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