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櫥鬼 第四節

天氣真好。比起一碧汪洋的蒼穹景觀,我更喜歡現在的樣子——很多很多雲,沒有層次感,把天空分割成一塊一塊的藍色補丁;有風,所以雲在動;太陽則時隱時現,很容易讓人產生錯覺:是雲在飄,或太陽在沉。

「雲有些低,可能要下雪。」彬也來到窗前,我聞到有煙的味道。

他今天罕見地穿了件白底棕色斑點的襯衫,外面套了件深藍色的毛背心,整個人明亮了許多。記憶所及,他永遠是一身深暗色調——按他自己的解釋就是:「我隨父親,膚色深,穿深色衣服是為了遮醜。」

其實他穿成現在這樣並不難看,還尤其顯得乾淨。話說回來,我從不記得他有過不幹凈的時候。你別指望從韓公子身上看到漏刮的鬍子茬兒,支楞在外的鼻毛,黑色的指甲縫,覆滿肩膀的頭皮屑,染有黃色汗漬的腋窩或衣領……曹伐要是和他比真該自殺一萬次。

他遞給我一杯柚子茶:「最近怎麼了?搞得你女人提心弔膽的。」

我回過頭,大家都在咖啡屋內廳里熱鬧,雪晶瞄了這邊一眼。「這幫傢伙見著你跟見著大熊貓似的,不去跟他們多聊會兒?」

彬把一個玻璃煙缸放到窗台上:「雪晶說你這段時間狀態很不好,工作,還是案子?」

他少說了那張該死的火車票。

「其實仔細想想,最近幾個月來,支隊幾乎一個案子都沒破。」我呼呼地沖杯子里吹氣,「蔡瑩死了,蘇震跑了,杜陽是抓錯了,張明坤的嘴比地下黨還嚴,再加上那個狂殺女人的變態,他們大多數居然也可以過年,可以看春節聯歡晚會,可以吃餃子,可以放鞭炮……他們明明剝奪了很多人過年的權利,自己卻跟沒事兒人一樣!」

彬在揉鼻子,可我能看出他似乎在輕笑。

「我不是剛從警校畢業的生瓜蛋子,也不是什麼執法標兵或正義先鋒,但一想到這些逍遙法外的孫子,一想到這群可以逃避制裁的雜碎,我就不爽!極其不爽!」

他拿過我手裡的杯子抿了一口,似乎是在證明茶並不燙,然後遞還給我:「沒有人能逃脫懲罰,無論來自外界,抑或自己。你這又是何必?」

我喝了一大口東西,用手背抹抹嘴:「對!天理循環,因果報應,不勞咱們費心。咱們應該好好放鬆一下,享受生活,喝咖啡,侃大山,打橋牌……就像許春楠死的那晚一樣!」

彬在我發脾氣的時候通常會選擇沉默。道理我都明白,他也懶得勸。不過今天我希望他能說點兒什麼,讓談話繼續下去。

還好,他沒讓我失望:「你相信蝴蝶效應?」

「什麼?」

「蝴蝶效應,就是說一隻蝴蝶在北京扇動翅膀,美國……」

「世貿大廈就被飛機頂了。是的,我信!」

彬看著窗外的天空,不過沒有飛機衝下來。

「沒錯,如果有人能把那隻蝴蝶的翅膀扯了,『911』就不會死那麼多人,或者劫飛機的就是拉登本人,甚至可能都不會有這麼個事件,誰知道呢?」我越說越激動。

彬轉身靠在窗台上,盯著我看了一會兒,說:「所謂蝴蝶效應,只會影響細節,無法改變歷史趨勢。許春楠會死。你那天晚上在打牌,她被捅了六十一刀;你在工作,她也許會被捅六十刀、五十九刀,當然,也許會被捅六百一十刀,也許被捅的不是她而是兇手選擇的另一個目標……要知道,那是個連環殺手,他會去殺人,這就是趨勢,你阻止不了。」

「但他沒權利殺人,任何人都沒有。許春楠也不該死,即便她是個妓女。」

彬用手指輕輕敲打著玻璃窗:「前幾天巴基斯坦一個女政要參加集會,有人衝上去開了兩槍,然後引爆身上的炸藥。」

「呃……我承認作為女性,賣身和從政同樣有風險,可……」

「現場有幾千人,死的不只是殺手和目標。」

我搖頭,卻無法否認:「無論你是誰……」

「無論你是誰。」彬點上煙,嘆出尼古丁形狀的氣息,「沒有什麼能阻止人與人互相傷害。」

彬,我不喜歡你這個樣子——理解與寬容背後的冰冷。

「這案子我沒跟你說過,你怎麼那麼清楚?」

「我招,都是我泄露的,我有罪。」老何就坐在我們身後不遠的地方吃東西,沒想到他耳朵這麼靈。當然,天知道我怎麼會問出如此奇怪的問題。

彬拍拍我,一起坐了過去:「看來我需要提供不在場證明了。許春楠被害的那晚我和我的合伙人、我的老同學以及現在訊問我的趙警官在一起打橋牌。何法醫,能幫我圓這謊吧?」

我剛注意到老何吃蛋包飯時先用刀把雞蛋皮拉開一個解剖式的「Y」字形:「好刀法啊!」

彬眨眨眼:「這麼說我記錯了,那晚老何不在……是吧?」

「你們兩個人渣。」老何擦乾淨餐刀,指著我,「還有工夫廢話,案子的事不抓緊說。」

我感覺接下來彬要先開口,忙搶過發言權:「目前殺了仨女人的連環命案是重中之重,去年十月長信大廈的池姍姍、十二月知春里小區公園的方婉琳、還有幾天前的許春楠……我操,你沒看過屍檢報告吧?老何,你來告訴他,驗屍的時候發現許春楠的舌頭被塞進哪兒了?」

老何舉著勺子,顯得有些反感:「沒看我正吃飯吶?」

「這是個『開膛手傑克』。」彬似乎也沒興趣了解細節,我便放任老何繼續吃下去,「至少行為模式很像,尼科爾斯可能是被尾隨或隨機選擇的目標,哦對,你說是泰布萊姆也無所謂,可凱利是在自己的屋子裡被殺的,就好像池姍姍和許春楠,從領域型到侵入場所型,很像吧?」

「嗯,要這麼說,侵害方式也類似。尼科爾斯只被抻出腸子,凱利是徹底沒了人樣——池姍姍身上刀傷數是四,許春楠直接蹦到六十一,快成『大麗花』了。」老何插了進來,但沒影響吃東西的動作,「對兇器的使用越來越熟練,也越來越殘暴。『傑克』確實不錯,標準範本。」

「對,很典型。好多性掠奪型連環殺手差不多都這個模式。」我拿出根煙,然後把煙盒放在桌子上,「所以我倒不覺得這孫子是在模仿『傑克』、『約翰』、『丹尼』或『湯姆』或什麼其他類似的二逼……學習的結果而已。你翻譯《犯罪分類手冊》的時候用過一個詞,叫什麼來著?」

彬說話時嘴唇幾乎沒動:「犯罪行為的動態進階。」

「就是這個,動態進階,溫故知新,我二十歲的時候要能這麼勤奮學習就好了。很奇怪,他像狗撒尿一樣在各個現場遺留下可以辨識身份的痕迹,卻沒被任何人、監視器或他媽的人造衛星發現過。我們現在只能推斷他長著老二,身高超過一米八,左撇子,用一把『蜘蛛』或仿『蜘蛛』的折刀,沒了。居然有人出主意讓支隊去排查,甚至是監控全海淀區的左撇子,我靠,數十萬之眾……老何從蛋包飯里挑出骨頭沒準都比這簡單。」

「那是因為兇手沒前科,網上比對不出來,談不上暴露身份。」老何用刀把蛋皮徹底剖開,解決剩下的米飯,「不能說明他不夠謹慎或精神狀態失常。他一直在完善自己的犯罪手段,更自信,也更冷靜。」

彬左看看右看看,等我們討論到沒話說的時候,才點點頭:「你們分析這幾個案子的角度,有現實意義么?」

「什麼?」

「兇手像『傑克』還是像霍爾莫斯、奇卡緹洛、里奇威、達莫,對你們破案會有幫助?我看過一些連環殺手的案例,但從未見過兩個相同的連環殺手。」

靠,我們都違背了犯罪剖繪的第一原則——太他娘的「學術」了。

「另外,一百年前白教堂那個瘋子不是領域型加侵入場所型,跟你們現在找的這個罪犯一樣,他們都是典型的、單純的領域型連環殺手。他們侵入的場所是心理安全區域內某個熟悉的地點,有人從未離開過白教堂街區作案,同樣有人只在海淀區作案,因為他們都生活在那裡。」他用拇指和食指捏著下巴,「大概是我還欠耐心,不過聽你倆聊了這麼半天,就沒人發現作案地點有什麼問題?」

心理安全區域!

「你們是在『玩』案子,當然,滿大街的專家學者都是這麼乾的,不過你——」彬沖我揚了下眉毛,「你是刑警,你需要做的是『破』案。見鬼,工作室那幫孩子跟著你學什麼吶?我簡直不敢想。」

我投降般地舉起雙手:「辜負前輩希望,罪該萬死。這孫子三次作案都是在他熟悉的地方——我早該看出來的。要這麼說的話,這三個地兒應該是他工作、居住或經常出入的地點。我們應該在周邊擴大走訪範圍,尋找一個身材高大的左撇子男性……」

他不客氣地打斷了我,把左手食指伸進柚子茶里蘸濕,然後在桌面一筆一划地寫下「白痴」兩個字,再把手錶換到右手腕:「我就是左撇子了。」

同理,兇手也可以冒充右撇子——這是個易於偽裝的生理特徵。

我看看老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