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進門起,彬和張北彤就一直在吧台邊談話,兩人拿著幾張紙推來推去,熱切而認真,估計是在核對營業賬目。老何大概覺得我的眼神和懶洋洋歪在沙發上的樣子有些不協調,問道:「想什麼呢?」
我回答的時候還在望著吧台:「我在想,幸虧他沒去犯罪。」
「哈!」老何用調羹攪拌著咖啡,「我一直都說他是個危險人物。」
「什麼意思?」我神經反射般地回過頭,「你認為彬有可能犯罪?」
「犯不犯罪我不好說。不過他是做律師的,恐怕天天都在違法。何況……」老何端起杯子嘗了嘗,雙眼卻直視著我,「對於那些真正的罪犯而言,他絕對算是危險人物……你聯繫隊里了么?」
每次被老何直視我都會有些不自在,倒不是說他身高體闊的魁梧勁兒,而是那張標準的「田」字臉。老何生來一副天庭飽滿、地閣方圓的英明神武相,眉、眼、鼻、口的位置超級黃金分割,上面架了副黑框眼鏡,所以離遠了只能看到一橫一豎兩道五官線,其餘的位置都是近乎無瑕的大白臉。這張國家領導人的理想面龐除了深受廣大婦女與老人的青睞外,還容易對同性造成一種無形的壓迫——在他面前,你總覺得自己像個小弟或下級。作為彬的老同學,平日里兩人都以相同的禮貌與謙遜待人接物,給人的感覺卻不盡相同。簡而言之,高幹出身的老何多少有些沒落貴族的驕嬌氣,其他兄弟,包括彬在內,在他面前只能甘當老百姓。
「已經派人去對張明坤的住所進行監視,目前繼續找他問話意義不大,明早開始會展開更全面的調查。要錢沒有,那瓶酒你到底收不收?」
「案子還沒破,而且弄不好跟蘇震一樣,有嫌疑人沒證據。」老何努努嘴,「你非要給就捐給『指紋』吧,咱們老來這兒白吃白喝,送瓶酒也是應該的。」
「你倒是會借花獻佛。我還是好好考慮是不是等張明坤歸案再兌獎。」
「這事用不著擔心。」老何笑了一下,不是沖我,也不是沖任何人,「只要兇手是他,他死定了。」
我從沒見過他這副表情。「這麼有信心,你確定?」
「就算奧斯卡·辛德勒再世劃著諾亞方舟來都救不下他。」他再次舉起杯子,眼中洋溢的笑意含混著些許曖昧,但同樣不是針對我,「是的,我非常確定。」
「彤哥問,打橋牌么?」彬無聲地出現在我身邊,手裡端著半杯棕黑色的液體,嚇得我差點兒沒把煙頭扔進老何的康寶蘭(一種奶油調配的花式咖啡)里。
彬今天喝了點酒,看來是心情不錯。我知道他手裡拿的是波本威士忌加意式特濃咖啡。彬基本是滴酒不沾的,百年不遇地喝個一兩杯時,就是這個詭異的配方。
第一次見到他喝,我搶過來嘗了一口,又苦又辣。我不解他為啥要虐待自己的味蕾,彬回答得很直白:「因為一個紐約的行吟詩人喜歡這樣喝,我也想試試味道。」
「問題是不好喝啊!」
「但據說裡面咖啡和酒精的效果能相互抵消。」
「據誰說的?」
「據創造那個詩人的作家說的。」
「等等,你是說因為一個人瞎編了一個故事裡的一個勞什子詩人喜歡喝這個見鬼玩意兒,所以你就只喝這個?」
「我不常喝酒啊,所以每次喝都忘了它有多難喝了。」
「有古怪……你非這酒不喝,肯定有玄機。」
「那你也喝嘍。」
「那二逼詩人最後喝成莎士比亞了么?」
「那人的職業是私家偵探,不過他曾經做過警察。」
「行吧,隨便……你就告訴我他最後喝出什麼名堂了?」
「唔,他戒酒了。」
……
後來他確曾幾度邀我同喝,所以今晚看到這個杯子里的東西多少讓我喜憂參半。我截停牌局,先拽他坐了下來。小月河的案子有了眉目,市局重點關照的「連環命案」也得抓緊。趁他心情好,老何又在場,我趕忙把池、方案的情況介紹了一下,徵求他倆的建議。
宋德傳的案子和袁博士的「畫像」我按下未表,一是對這幾起謀殺盲目併案比較抵觸,二是因為同樣作為剖繪專家,彬對官方剖繪結論一向尊重,甚至是有些過分尊重——一旦我告訴他這案子市局顧問已經給出剖繪了,他鐵定會封死自己的嘴,並勸我「聽專家的,錯不了」。
去年十二月十七號凌晨三點左右,某歌廳的「公關代表」方婉琳小姐在知春路小區的花園裡被人從身後抹了脖子,噴出來的血跡在她面前畫了個將近一百二十度的弧形。屍體上身半裸,只剩下文胸,但沒有遭受過性侵害的痕迹。
這個來自北方城市的、年僅十九歲卻已在風塵中飽經坎坷的女子,遭受襲擊時並未束手待斃:她的雙臂及軀幹上有多處打擊傷及刀傷,皮質外套和裡面的襯衣被生生撕碎——正是這些防衛性傷口與痕迹,提醒警務人員仔細地從她的指甲縫裡取到了部分皮屑。經DNA比對,同長信大廈池姍姍姦殺案兇嫌的身份一致。
老何還指出,從方的傷口來看,兇手使用了一把特徵十分明顯的折刀:刃尖一公分左右是刃,其餘的部分都是鋸齒;刀刃長度不超過十公分,自帶弧度,前窄後寬;整刀長度不超過二十二公分;可能帶自鎖;鑒於傷口內沒有留下任何殘跡,刀的材質沒準兒是高碳鋼……總之,是把相當高級的折刀。
彬聽到這裡,把張北彤請了過來:「有『刀友會』的高人在此,比危險物品管理隊好使。」
危管隊的民警只從事查繳槍支、刀具、爆炸物品之類的工作,對刀的了解也就停留在管制刀具的界定標準和買售渠道上。在這方面,民間愛好者反倒更具諮詢的權威性。我忙伸手向服務員比畫要了根雪茄:「記我賬上,付現。」
彤哥舉起手中剩下的半根「加斯路」,算是婉拒了我打算花八十八塊請他抽一支成本不到三十塊雪茄的意圖。「再好的刀都不可能切筋斷骨不磨損,只是程度深淺罷了,何況就是把折刀。你們說的應該是把全齒刀,跟鋸子似的,適合切肉,切人也將就。」
「罪犯會是用刀的高手么?」
「難說,可能他本人師承庖丁或咱們何大法醫,可能他是『刀友會』的兄弟,可能他是退伍軍警,可能他經常用這把刀修自己的灰指甲,也可能他只是運氣好沒把刃尖折在骨頭上……這和刀本身的材質、切割物的材質以及使用者的技巧都有關。」他自如地吐出幾個煙圈,把自己籠罩在一片甜香的味道里,「近身刺殺的情況下,即便是高手也只能對攻擊位置有個相對準確的判斷,顧不上寶貝刀刃。」
「用刀用得再好都不可能?」
「捅人或是被捅,不過是瞬息間的事兒。刀遞到眼前,就必須立刻做出決斷:攮還是劃?躲還是架?等刀尖進了肉皮兒,再好的身手都廢啦!我說了,生死關頭沒人會在乎刀受不受損傷。屍體上沒找到刀具的碎片不等於用刀的就是什麼勞什子高手,運氣的成分更重要。」
「那是不是因為刀的材質好,是高碳鋼呢?」
「既然沒找著碎片,這事就說不死。不過這麼有韌度的家什,我寧願告訴你們是低碳材質的。」
「為什麼?不是說越是高碳材質的刀越好么?」
「硬度和韌性是所有刀具存在的……時髦點兒講,就是矛盾對立統一。高碳鋼的刀鋒利,硬度夠,但容易豁、折,不頂時候;低碳的軟鋼刀更適合折刀類型,比如『蝴蝶』或『蜘蛛』。」
這兩種昆蟲和我們談論的兇器有什麼關係?當然,聽上去應該是某種品牌。
「算你們運氣好,這是把介於半齒和全齒之間的全齒折刀,應該是斯派德科公司的『蜘蛛』系列。你要說是冷鋼的『暴龍』系列也成,但市面上不多見,太招搖,不方便攜帶,用的人更少,而且『大暴龍』的刀刃沒這麼短……應該就是『蜘蛛』,或至少是高仿的『蜘蛛』。」
牛!專家就是專家。「那……型號呢?」
「C07、C08、C11、C12、C21、C23、C24、C36、C51……刀尖內勾角度大么?哦,那就是C08、C12或者C21。C12刃尖太單薄,容易折,也不好打磨;C21……我看,C08『哈比』最合用,而且符合你們的說法。《沉默的羔羊》里那個吃人的博士就愛用這刀……V10是全鋼結構的,BK是黑色塑膠刀柄……反正無論哪一種,刀刃上平排著五組十四個鋸齒,絕對是殺氣四溢的尖兒貨。」
「流通渠道可查么?」
「千把塊錢,高仿的更便宜,哪兒都能買到。網路購物的優勢就在於,除了成人用品以外,你總還能買到些別的不好見光的玩意兒。可以查查網路上一些大的刀具賣家,或者找個黑客什麼的去偷看斯派德科公司的直銷記錄。那人不會是隨便出國找了個代理零售的攤兒買的吧?全世界成千上萬家的,查起來可就累了……」
不知為什麼,張北彤一邊揮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