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完我荒腔走板的「解釋」與「道歉」後,楊延鵬從病床上緩緩地坐起來:「找你老婆聊個天,不至於要掉腦袋吧?你不過是藉機泄火,湊巧倒霉的是我。」
我部分同意他的結論。
「你要是為了女人動手,簡單,我以後離你老婆遠點兒就是。」他伸手艱難地從床頭柜上去夠一個橘子,「要是因為我對你辦的案子指指點點,冤有頭,債有主,這筆賬你該找韓哥和郝建波去算。」
我有點兒莫名其妙,回手拿起那個水果,在手裡掂來掂去:「怎麼講?」
楊延鵬縮著手,就像個被搶了零食的孩子:「韓哥讓我扣下了部分資料,說是怕干擾你辦案……今年三月初,瑞士克里斯蒂拍賣行拍出一件價值六百萬歐元的古董花瓶,委託拍賣的斯多萊經紀公司在扣除傭金後,將剩下的四百多萬全部電匯到一個紐西蘭的賬戶上,開戶人叫特瑞德·辛納。兩個月後,這個辛納結婚了,對方是二十六歲的日裔女子。」
我看著手裡的橘子:「不會說是……」
「你拿到的那個手機號,就是特瑞德·辛納的。」
「他哪來的這件古董?」
「不清楚,但不難解釋。」
不錯,所有的一切都解釋得通了。
想來,郝大概是在繼承到的那套房子里發現了王家的古董,甚至不止一件。一夜暴富終於徹底改變了壓抑多年的他,完成了給孩子移植心臟的夙願後,他選擇了新的環境、新的婚姻、新的生活……他放過了自己曾追蹤多年的兇手,同時,永遠地把自己的髮妻遺忘在那個陰暗、潮濕、骯髒的土坑裡。
我不聲不響地剝開橘子,塞給他。
「天底下的事,不可能都是好人好報,惡人惡報的。你在偵審方面也算是人老精,馬老滑。你要說蘇震是兇手,應該八九不離十。但萬一……我是說萬一,也許百萬分之一,千萬分之一……萬一兇手不是他,你怎麼辦?」
我冷哼一聲:「好辦,我賠他條命。」
「你賠不起。」不知道是橘子酸還是他嘴裡有傷,楊延鵬吃東西的表情有些痛苦,「沒有人能替代別人的感受。現在是法治社會,你不該做超出自己本分的事。」
「我的本分是抓賊。讓一個殺人犯大搖大擺地走出看守所才是失職。」
「聽起來還真有那麼點兒嫉惡如仇的味道……」他把剩下的幾瓣放在床頭,捂著腮幫子,含混不清地說道,「我在國安局那會兒,有個案子——涉密,就不跟你講細節了——嫌疑人其實就是『他』,我知道,錯不了。雖然缺少證據,但我『努力』讓『他』服法了。兩年多以後,正主兒落網……那是個不折不扣的冤案。他被關押了兩年,期間,母親病故,老婆帶孩子跑了。那時的我跟你一樣,過於依賴經驗,相信直覺,結果呢?脫衣服、賠錢、偽證咎責……即便如此,也不可能抵償他蒙受冤獄的損失。」
同病相憐的感覺很不好,我搖搖頭:「你是想說,這就是我的前車之鑒?那看來我得感謝你壞了我的事,既沒讓蘇震蒙受『不白之冤』,又挽救了走在枉法不歸路上的我,對吧,楊大善人?」
楊延鵬詫異地皺著眉頭,啞然失笑:「原來你一直以為是我給雪晶劃的道……她跟我聊的時候就說證據有問題了。我想,如果不是她嫁了你以後智商飛躍,就是背後另有高人。你還真謝不著我。」
開車下了四環路,我終於開口道:「我還一直沒跟你道謝呢。」
彬抽著煙,望向窗外:「謝我什麼?」
「沒你家老爺子出馬,我恐怕已經下崗了。」我隨意地敲打著方向盤,「他老人家能及時現身,恐怕不單是我運氣好吧?」
「你女人給我打的電話,要謝回家謝老婆去。」彬不領情,「這事沒必要謝我。」
伯父講情,雖說勉強保住了我的飯碗,但從正隊長一抹到底、全局通報批評、停職檢查……我在尋覓「證據」的伊始,做夢也不曾想到會落得如此下場。
「能把老白放出來的話生生撅回去,老爺子能量真大。這裡面不會是有什麼代價的吧?我不想給咱爹添太大麻煩。」
彬沒說話,嘴角上掛著漫不經心的笑容。
幾個案子的結果都不理想,老白的位子還這麼穩。乾爹付出的「代價」,也許有著某種層面上的「等價交換」。誰知道呢?
「政治部換了新領導,據說是打算跟老白搶刑偵一把手,你猜是誰?」我故意把話題往這個方向引,希望能從彬口中得到證實。
他厭煩地攤了下手,一副「關我鳥事」的樣子。
「曙光派出所所長周若鴻,沒想到吧?」我靠路邊把車停進車位,「走,陪我上去見郝萌一面。」
彬顯然不大情願:「你就因為這個案子闖的禍,檢點為上。」
「蘇震放了,郝建波也杳無音信。我答應過郝萌的事……最後好歹堂堂正正給個交代。」我扶了下彬的肩膀,「你不想看我有始無終吧?」
見到郝萌我才發覺:能拿出來說的,確實不多。
我「取證」一節自然是不能提的,郝建波的現狀更不能透露,牽連到破案過程的都得隱去;能講的,也就是公安機關神通廣大,最終將真兇緝拿歸案,但苦於缺乏證據,只得放人結案。
不巧的是,老兩口剛好都不在家。
當我鼓足勇氣向郝萌說出這個無奈的結果後,面對她梨花帶雨的小臉,我竟然連句「對不起」都無力再說出口。
就像楊延鵬說的那樣——沒有人能替代別人的感受。
再一次,我本能地想去求助彬,這才發現,他又在盯著郝萌。
上一次來這裡的時候,彬也用同樣的目光盯著這孩子。
郝萌被彬看來看去,似乎有些不自然,哭聲低了下來。她努力剋制自己不去看彬的方向,卻無法擺脫坐立不安的較勁姿態。
大概是感到了我的沉默,彬扭過頭望向我。他的瞳孔中彷彿還殘留著郝萌抽泣的影像,卻儘是籠罩在一片居高臨下的冷漠,以及——分明是,一種興趣?
就好像暴雨前蹲在樹下看螞蟻搬家的孩子,天真且殘忍。
再去看那片淚眼婆娑,只一瞬,隱隱傳出不和諧的氣息。
不知是什麼時候,郝萌已止住哭聲,慢慢地抬起頭,卻不敢抬眼。淚痕在面頰上拖出一道道蜿蜒的軌跡,把她本就不甚嬌好的相貌,勾勒出一個成熟的輪廓——一種與她年齡不符的狡黠與世故。
與此同時,彬垂首莞爾。無數若隱若現的疑問彷彿暗香疏影,靜悄悄地瀰漫在房間里。我豁然驚覺,面部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起來,話到嘴邊,卻說不出口。
「理論上,這是個『不可能』的案子。」
所謂的「不可能」,就是根據郝萌的證言,郝建波當晚根本不可能有時間去掘坑埋屍。
除非……一如周若鴻般老練的警察,卻取證失手——也就是說,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五號晚,六點半到九點半之間,郝建波並沒有回家。
我愕然,無言地望向那張充滿稚氣,卻又在七年前擊敗了所有探員的面孔。
生存的本能,也許無關年齡。但那一年,郝萌才幾歲?
相比較,我苦心詣造的偽證,真是小巫見大。
彬早已瞭然於胸,卻只是旁觀不語。我絕望地看著他,彷彿看到了一個百無聊賴的孩子,舉著裝滿人性碎片的萬花筒,慵倦地冷眼下瞰,反覆把玩各種簡單變幻的醜陋圖案。
我突然感到一種無以名狀的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