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戴眼鏡的人

「勃艮地紅葡萄酒令人愉快。」教授放下酒杯哀傷地說道。

「你的樣子看起來並不愉快,」賽姆說,「你喝酒的樣子就像在喝葯。」

「你必須原諒我的儀態,」教授憂鬱地說,「因為我的處境相當怪異。我的內心確實充滿了孩童般的歡欣;但我對中風教授角色入戲太深,所以現在我無法停止扮演。即便是在我與朋友們相處,不必再偽裝自己時,我仍然會忍不住慢條斯理地講話,並且在額頭上撐起皺紋——就像我的額頭就這是這樣。我可以顯得很快樂,你懂的,但表現的是一種中風病人的方式。我心頭涌動著最活潑的呼喊,但它們從我嘴裡出來時卻完全不同了。你會聽見我說,『快點,老兄!』這會使你落淚的。」

「確實如此,」賽姆道,「不過我覺得,除此之外,你還有其他的擔憂。」

教授動了一下身子又盯著他看。

「你是一個非常聰明的傢伙,」他說,「與你合作令我愉快。是的,我心頭有一片沉重的陰雲。我要面對一個巨大的問題。」說完,他把裸露的額頭埋進了雙手裡。然後他低聲說——

「你會彈鋼琴嗎?」

「會的,」賽姆有點驚訝地說,「我應該有這方面的特長。」對方不說話,他就接著又說:「我相信沉重的陰雲已經被移走了。」

長時間的沉默之後,教授在雙手陰影里開了腔——

「如果你會使用打字機的話也很不錯。」

「謝謝你,」賽姆說道,「你在恭維我。」

「聽我說,」對方說,「你要記住明天我們去見誰。你和我明天將要做的事情比從倫敦塔里偷竊王冠上的寶石還要危險得多。我們將從一個非常狡猾、強硬、邪惡的人身上盜取秘密。我相信,除了星期天之外,沒人會像那個戴太陽鏡、齜牙咧嘴的小個子醫生一樣令人驚訝和畏懼。他可能沒有對死亡的那種狂熱,那種對無政府主義的瘋狂的殉教精神,而這些正是那位秘書的典型特徵。不過秘書的狂熱具有一種人性化的感傷力,而且幾乎是一種補償性的特徵。但這個小個子醫生具有一種野性的理智,這比那位秘書的病態更令人震驚。你不會沒有注意到他可憎的男子氣和活力。他蹦蹦跳跳像一隻印度皮球。基於這個,當星期天把關於這次暴行的所有計畫鎖進布爾醫生黑色的圓腦袋時,他不會睡著(我懷疑他是否睡過覺。)。」

「你認為,」賽姆說道,「如果我對他彈鋼琴,這個獨特的惡魔就會平靜下來嗎?」

「別傻了,」他的朋友說,「我提到鋼琴,是因為它給人敏捷而不受約束的手指。賽姆,如果我們既要經歷這次面談,又要活著清醒地出來的話,我們之間必須有一套這個畜生看不出的暗號規則。我做了一套和五個手指相對應的粗略的字母密碼——就像這樣,瞧,」他在木桌上擺弄著手指說,「B A D,bad ,這個詞我們經常要用到。」

賽姆又為自己倒了一杯酒,開始琢磨這個方案。他的腦子對解難題是出奇的快,而且玩魔術他的手也很巧。很快的,他就學會了在桌子或膝蓋上隨意地敲擊出要傳達的簡單信號。不過酒和友誼總是會激勵賽姆表現出滑稽的睿智,教授很快發現自己應付不了新語彙的過於龐大的能量,而這些新語彙正是從賽姆興奮的大腦蹦出來的。

「我們必須要幾個詞語暗號,」賽姆嚴肅地說,「就是我們會需要表達細微意義差異的詞語。我最喜歡的詞是『coeval 』。你呢?」

「別裝傻了,」教授悲哀地說道,「你不知道這有多嚴肅。」

「還有『lush 』,」賽姆敏銳地搖了搖頭說,「我們必須有『lush』,這個詞可以指草,你不知道?」

「你以為,」教授憤怒地問道,「我們將和布爾醫生談草的事?」

「我們可以用好幾種方式來處理這個話題,」賽姆沉思著說道,「而且可以毫不牽強地引用這個詞。我們可以說,『布爾醫生,作為一個革命者,你應該記得有一個暴君曾經建議我們吃草;事實上,我們很多人看著新鮮繁茂的夏天的綠草……』」

「你明不明白,」對方說,「這是一個悲劇?」

「完全明白,」賽姆答道,「悲劇中也要喜氣一點才好。除了這,你還能他媽的做什麼?我希望你的這種語彙有更寬廣的應用範圍。我想我們不能把它從手指延伸到腳趾嗎?那就需要我們在談話中脫掉靴子和襪子,不管我們如何低調地完成——」

「賽姆,」他的朋友嚴厲而簡潔地說道,「上床睡覺!」

不過,在床上,賽姆還是花很長時間來掌握這套密碼。第二天早晨,東方還是漆黑一團,他醒來的那一刻發現他灰白鬍子的盟友如鬼魂般站在他床邊。

賽姆眯著眼睛從床上坐了起來;然後才慢慢回過神,甩開毯子,站了起來。最為怪異的是,賽姆頭天晚上所感受到的安全和友善都隨著毯子從他身上滑落那一刻消失,此刻他只覺得寒冷和危險。不過,他對他的夥伴仍懷著滿滿的信任和忠誠,這是即將走上絞刑台的兩個人之間的信任。

「對了,」賽姆邊穿褲子,邊強作歡笑地說,「我夢到了你的那套密碼。你把它編出來花了很長時間吧?」

教授沒有回答,雙眼盯著前方風雪交加的海面,所以賽姆又重複了一下他的問題。

「我說,你發明這些花了很長時間吧?別人以為我擅長這些,這是很費時間的苦差事。你是當場背下來的嗎?」

教授一聲不吭,雙眼圓睜著,他臉上掛著膚淺的笑容。

「你花了多長時間?」

教授一動不動。

「去你的,你不會回答嗎?」賽姆叫道,驀地躥起一股火,骨子裡卻是恐懼。不管教授能不能回答,他總歸沒有回答。

賽姆轉過頭去,盯著那張羊皮紙一般的僵硬的臉和那雙失神的藍眼睛。第一個念頭是教授發了瘋,但他的第二個念頭卻更為可怕,畢竟,他對這個視為朋友的怪異傢伙了解有多少呢?除了這個傢伙參加過無政府主義者的早餐會以及一個可笑的故事,還有什麼呢?除了果戈理之外,竟然還會遇到一個朋友,這太不可能了!這傢伙是想通過沉默別出心裁地宣戰嗎?他現在凝視的僅僅是一個最新叛變的三重身份的叛徒嗎?他站在這種冷酷無情的沉默中,儘力張大耳朵。他幾乎幻想著他聽到來抓他的炸彈刺客在外面的走廊里輕輕移動的聲音。

賽姆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朝下看,接著大笑起來。儘管教授像一尊塑像無聲地站在那裡,五根默然的手指卻在死寂的桌面上舞動著。賽姆注視著那靈巧的手指在燈光下的動作,完全明白他要傳達意思。

「我將只用這種方式來表達。我們必須習慣這種方式。」他帶著不耐煩厲聲回答道。「好吧。我們出去吃早餐吧。」

他們一言不發地取了帽子和手杖;當賽姆拿到他的劍杖時,他握得緊緊的。

他們在一個流動咖啡攤上待了幾分鐘,喝了咖啡,吃了粗糙而厚實的三明治,然後過了橋。這時的河,在灰濛濛的、卻越來越亮的天光下顯得如地獄般荒涼。他們來到他們在河對岸見過的那棟大樓的下面,開始無聲地攀登無數裸露的石台階。他們時不時停下來,靠在欄杆上簡短地談論幾句。大約每隔一層樓梯,他們會經過一扇窗戶;每扇窗戶都向他們展示了一個蒼白而悲慘的黎明,太陽正在艱難地在倫敦上空升起。透過每扇窗戶無數的石板瓦,屋頂看起來就像雨後湧起的灰色海洋的灰色波濤。賽姆越來越清晰地感覺到,他嶄新的冒險之旅具有某種冷酷而清醒的特質,這比以前瘋狂的冒險更糟糕。比如,昨天晚上在夢中,這幢高聳的廉價公寓就像一座塔。此刻他正走上這些乏味而無休止的台階上,台階連綿不絕的樣子幾乎使他困惑和氣餒。可是,這不是夢境或任何可能導致誇大或錯覺的東西所造成的強烈恐懼。台階的連綿不絕更像是空洞而無限的算術題,它難以想像,卻對思維必不可少;或者它就像天文學中描述恆星距離的令人眩暈的表達式。他正在攀登理性之屋,這件事比非理性本身更可怕。

當他們登上了布爾醫生家的樓梯平台時,最後一扇窗戶向他們展示了一個刺眼的白色黎明,而天邊一團團的艷紅,與其說是紅色的雲彩,倒不如說是紅色的泥土。當他們走進布爾醫生空無一物的閣樓時,那裡一片光明。

縈繞在賽姆心頭的是一種和這些空房間以及嚴峻的黎明相關的半新半舊的記憶。他一看到正在閣樓的書桌上埋頭寫東西的布爾醫生,他就想起了那段記憶——法國大革命。那裡本該有一架斷頭台映襯著刺眼的紅白色晨光。布爾醫生只穿著白襯衫和黑馬褲,剃過的黑色腦袋就像剛脫掉假髮,他也許是馬拉 或者更為懶散的羅伯斯庇爾 。

當看清楚布爾醫生時,法式的想像消失了。雅各賓派都是空想家,而這位男士身上卻有一種危險的實利主義。他的位置給了他一種嶄新的外表。來自強烈白色晨光的那邊勾勒出明顯的陰影,使他比先前在飯店陽台上吃早餐時顯得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