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教授的解釋

當賽姆發現自己終於坐在一把椅子上,並且對面落座的是那個有著上揚眉毛和鉛色眼皮的教授時,他的恐懼感又回來了。來自殘酷的理事會的這個詭異的傢伙肯定是在跟蹤他。假如這個傢伙兼具中風病人和跟蹤者的角色,那麼這兩者巨大的反差可能會使他更感興趣,但絕不會更鎮靜。稍稍有些安慰的是他發現了這個教授,而教授也許只能通過某起嚴重的事故才能發現他。在教授喝牛奶之前,他已經喝完了整整一壺的麥芽啤酒。

不過有一種可能性使他既抱有希望,又無可奈何。有可能這種惡作劇意味著對他並沒有任何懷疑,這只是某種正常的做法或前兆。可能這愚蠢的蹦蹦跳跳,他應當理解成某種友好的信號。可能它是一種例行公事。可能新任命的星期四總是被人沿著奇普賽德追趕,就像新任市長總是被人護送著通過那裡。在賽姆能夠策略性地發問之前,這位年老的無政府主義者未作任何準備地突然問道——

「你是不是警察?」

無論賽姆怎樣預設,他都不希望會遇到這麼一個嚴酷而實際的問題。他當時的心態恰巧能夠使他帶著一種粗魯而滑稽的神色作出回答。

「警察?」他邊說邊曖昧地笑,「到底是什麼使你聯想到我是警察?」

「過程很簡單,」教授耐心地答道,「我先前認為你看起來像個警察。我現在也這麼認為。」

「我先前走出餐館時錯誤地戴了頂警察的帽子嗎?」賽姆激動地微笑著問道,「難道我在身上的某個部位貼了號碼嗎?難道我的靴子看起來戒備心十足嗎?我為什麼必須是一個警察?讓我做一個郵差吧。」

老教授帶著不以為然的嚴肅搖了搖頭,可賽姆帶著狂熱的嘲諷繼續說:「不過我可能誤解了你的德國哲學的微妙之處。可能警察是一個相對的術語。從進化的意義上來講,先生,猿猴相當緩慢地蛻變成警察,所以我本人絕對看不出他們細微的差別。猴子或許會變成警察。可能克拉彭公共草地上的少女也會變成警察。我不介意可能變成一個警察。我不介意變成德國思想中的任何東西。」

「你參加了警隊嗎?」老人問道,不理睬賽姆所有即興的孤注一擲的玩笑話,「你是一個偵探嗎?」

賽姆的心臟凝固了,但他的臉色沒變。

「你的暗示很可笑,」他開口道,「究竟為什麼——」

老人興奮地用他中風的手猛敲了一下搖搖晃晃的桌子,差點把它打碎。

「難道你沒有聽到我問了一個清楚的問題,你這個油嘴滑舌的間諜?」他瘋狂地高聲叫道,「你是不是一個警方的偵探?」

「不是!」賽姆答道,彷彿站在絞刑台的踏板上。

「你發誓,」老人說,把身子向他側過來,他的死氣沉沉的臉變得令人作嘔地鮮活。「你發誓!你發誓!如果你發了假誓,你就會被打入地獄!魔鬼肯定會在你的葬禮上跳舞!噩夢將浮現在你的墳頭!不會錯!你是一個無政府主義者,你是一個炸彈刺客!難道你絕對不是一個偵探嗎?難道你不是一名英國警察嗎?」

他把笨拙的手肘遠遠地橫過桌子,把一隻皮膚鬆弛的大手像帽檐一樣伸到耳邊。

「我不是英國警察。」賽姆帶著離奇的鎮靜答道。

德·沃姆斯教授帶著一種難懂的和善而崩潰的神色靠回到椅子上。

「很遺憾,」他說道,「因為我是。」

賽姆的身子筆直地跳起來,把身後的椅子撞退了。

「因為你是什麼?」他沙啞地問道,「你是什麼?」

「我是一名警察,」教授第一次滿面堆笑,連眼鏡片都透著笑意,「不過因為你認為警察只是一個相對的術語,我就和你沒什麼關係了。我是英國警察的一員,不過因為你告訴我,你不是一名英國警察,我只能說我先前是在一個炸彈刺客俱樂部遇到你。我認為我應該逮捕你。」說完這些話,他把一張藍色的卡片放到桌上,這張卡片和賽姆自己馬甲口袋裡的那張一模一樣,這是他警察權力的象徵。

賽姆一度以為宇宙真的顛倒了,所有的樹木都向下生長,所有的星星都位於他的腳底。然而,相反的信念慢慢地浮現了。在過去的二十四小時里,宇宙真的顛倒了,不過現在顛倒的宇宙又恢複過來了。這個他一整天都在逃避的魔鬼只是一個尋常的老大哥,他在桌子的另一邊坐著嘲笑他。這一刻他沒有問任何細節化的問題,他只知道一個愉快而愚蠢的事實,那就是,這個以危險的逼人之勢追蹤他的幽靈,竟是一個企圖趕上他的影子般的朋友。同時他明白他是一個笨蛋和自由人。從病態恢複過來的過程中,一定會有益於健康的蒙羞。在這樣的臨界點上只有三種可能:首先是不朽的撒旦式的自豪,其次是眼淚,第三是歡笑。賽姆的自負使他把第一種過程堅持了幾秒鐘,然後他突然採取了第三種方式。他把自己藍色的警察證書從馬甲口袋裡掏出來甩在桌上;然後他把頭猛地往後仰,直到穗狀的黃鬍子幾乎直指天花板,就粗野地狂笑起來。

甚至在這個封閉的恆久地充斥著刀叉、盤子、罐頭的叮噹聲和人的喧嚷聲,以及突發的扭打和逃竄的小酒館裡,賽姆的笑聲所具有的某種荷馬式的魔力使得許多半醉的男子扭過頭來看。

「你在笑什麼,朋友?」一個碼頭工人好奇地問。

「笑我自己。」賽姆答道,又回到了他出神反應的痛苦中。

「振作起來,」教授說道,「不然你會變得歇斯底里。再喝點啤酒。我也喝。」

「你還沒有喝你的牛奶。」賽姆道。

「我的牛奶!」教授以咄咄逼人的、深不可測的輕蔑語氣說道,「我的牛奶!你認為我離開了那幫殘忍的無政府主義者的視線就會正眼瞧這討厭的東西嗎?在這個屋子裡,我們都是基督徒,儘管可能,」他掃了一眼周圍喧囂的人群補充道,「不是絕對的基督徒。喝完我的牛奶?該死!好,我就把它搞完!」他說完,就把平底無腳杯推下了桌子,玻璃撞碎,奶白色的液體灑了出來。

賽姆愉快而好奇地盯著他。

「我現在明白了,」他叫道,「你肯定不是一個老人。」

「我不能在這兒把面具撕下來,」德·沃姆斯教授答道,「它是一個精心製作的偽裝。至於我是不是一個老人,這不能由我來說。去年我三十八歲。」

「不錯,不過我的意思是,」賽姆不耐煩地道,「這對你無關緊要。」

「對,」教授漠然答道,「我很容易得感冒。」

賽姆笑了起來,他的笑聲里有一種瘋狂而脆弱的解脫感。一想起中風的教授其實是一個被舞台生涯精心裝扮起來的年輕演員,他就覺得好笑。可是他覺得,即使一隻胡椒瓶掉到地上,他也會笑得同樣響亮。

「你知不知道,」他問道,「那個果戈理是我們自己人?」

「你問我?不,我不知道!」賽姆驚訝地說道,「難道你不知道嗎?」

「我不比死人知道得更多,」自稱為德·沃姆斯教授的人答道,「我原先以為星期天在說我,我怕得要死。」

「我當時也以為他在說我,」賽姆魯莽地笑著說,「我一直把手搭在我的左輪手槍上。」

「我也是,」教授嚴肅地說,「果戈理明顯也是。」

賽姆感嘆著在桌上敲了一下。

「是呀,那裡有我們三個人!」他叫道,「七人中有三人足以搏一下了。要是我們當時就知道有三個人就好了!」

德·沃姆斯教授的臉陰沉下來,他的目光低垂著。

「我們是三個人,」他說,「即使我們是三百個人,我們仍然幹不成事。」

「即使我們三百對四個也不能成事?」賽姆問道,一臉嘲弄的神色。

「不能,」教授冷靜地說道,「即使我們三百人對星期天一個也不能成事。」

只提到這個名字,賽姆就會又冷又愁;他心裡的笑意消失了,嘴唇上的笑意也在消失。難忘的星期天的面孔像一幅彩色照片,躍入他的心中,令他驚恐。他注意到星期天和他的所有追隨者的區別,那就是,這些追隨者的面孔,不論多麼殘酷或邪惡,都會像普通人的面孔一樣逐漸在記憶中變得模糊不清,而星期天的面孔則會變得越來越清晰,就像一個人的畫像慢慢在記憶中復活。

他們都沉默了好一會兒,然後就像香檳酒突然冒泡一樣,賽姆的話語噴涌而出。

「教授,」他叫道,「這讓人無法忍受。你害怕這個人嗎?」

教授提起了他沉重的眼皮,張大了藍色的眼睛,以一種超然的真誠盯著賽姆。

「是的,我害怕,」他溫和地說,「你也害怕。」

賽姆沉默了。然後他站直身子,就像一個被侮辱的人,接著用力地把椅子推到一邊。

「是的,」他以一種難以形容的嗓音說道,「你是對的。我怕他。所以我對上帝發誓,我一定要抓住這個讓我害怕的人,並且扇他的嘴巴。即使天空是他的寶座,地球是他的腳凳,我發誓也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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