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恐懼的盛宴

起初,在賽姆看來,這巨大的石階就像金字塔一樣荒無一人;不過,在他到達頂端之前,他就意識到有個男子靠在河堤的擋牆上注視著河的兩岸。他的體格很平常,戴著一頂絲帽,穿著更正規、時尚的長禮服,扣眼裡則插著一朵紅花。儘管賽姆在一步步靠近,他依然紋絲不動。直到賽姆走近他,在暗淡微弱的晨光中,賽姆才看清楚他長著一張瘦削的知識分子的臉,下巴尖上留著一小撮三角形的黑鬍子,看起來就像一個僅有的疏忽;臉的其餘部分剃得乾乾淨淨——如同苦修者,高貴且別緻。賽姆走得越來越近,並且看清所有的一切,這個人仍然一動不動。

賽姆的本能首先告訴他,這就是他有義務碰頭的那個人。可是,看到那個人沒有什麼反應,賽姆又推斷他不是。現在,在一個陌生人如此靠近他的情況下,他仍然保持一動不動,這有點反常,賽姆又再次斷定這個人和他瘋狂的冒險有關。他像蠟像一樣靜止,這種靜止多少令人神經緊張。賽姆一再看那張蒼白、尊貴而精緻的臉,可這張臉仍然空洞地注視著河的兩岸。賽姆從口袋裡取出巴頓斯交給他的證明他當選的簡訊,伸到那張憂鬱而漂亮的臉前面。那個人笑了,不過這是個令人驚異的笑容,因為他的笑從右邊臉頰上出現,然後在左邊臉頰上消失。

理智地講,這樣的笑容嚇不到任何人。很多人會擺出這種扭曲笑容,玩神經質的把戲,很多人甚至因此顯得更有魅力。但賽姆處在一個陰暗的黎明,危險的使命以及身處濕淋淋的大石階上的孤獨,他不能不感到緊張不安。

河是寧靜的,人是安靜的,這個人長著一張古典的臉。最後一個噩夢般的感受是他的微笑突然不對勁了。

他微笑後的痙攣猝然發作,臉猛地陷入得體的憂鬱。他並未多加解釋或詢問就開口了,彷彿是對一位老同事說話。

「如果我們步行去萊瑟斯特廣場,」他說,「我們還趕得上吃早飯。星期天總是堅持早飯要早。你睡過沒有?」

「沒有。」賽姆答道。

「我也沒睡,」他以平常的聲調答道,「吃過早飯我要好好睡一覺。」

他的語氣輕鬆而客氣,但又完全地麻木,與他臉上的狂熱形成鮮明的對照。對他來說,彷彿所有友善的言辭都是了無生氣的權宜之計,彷彿他唯一的生命就是仇恨。

停頓片刻他又繼續說道:「當然,支部書記把一切可以說的都告訴你了。唯一絕對不可能告訴你的是主席最後的想法,因為他的想法像熱帶森林一樣膨脹、擴展。也許你不知道,我最好告訴你,他目前操作的想法是以達到最為離奇的程度把我們公開的方式來隱藏我們。確實,最初我們在一個地下單間碰頭,就像你們的支部所那樣。隨後星期天讓我們在一家普通餐館開一個單間。他說,如果你不東躲西藏就沒有人能找到你。嗯,他是我所知的地球上的唯一一個人;不過有時候我真的認為他巨大的腦袋因為上了年紀而有點發瘋。現在,我們在公眾面前炫耀自己。我們在一個陽台上吃早餐——也許你不會拒絕——在一個俯瞰萊瑟斯特廣場的陽台上。」

「旁人怎麼說?」賽姆問道。

「他們說得很簡單。」他的嚮導回答,「他們說我們是一群假冒無政府主義者的快樂紳士。」

「我看這是一個很聰明的主意。」賽姆說。

「聰明!上帝會譴責你的厚顏無恥!聰明!」對方突然以一種刺耳的嗓音喊道,就像他扭曲的微笑一樣怪異而令人吃驚,「只要見到星期天的一瞬間,你就不再會說他聰明。」

就這樣說著說著,他們走出了一條狹窄的街道,早晨的陽光灑滿萊瑟斯特廣場。我認為,人們絕對不可能知道這個廣場為什麼看起來那麼具有外國風情,而且在某些方面具有歐洲大陸的風格。人們也絕不可能知道是它的外國風情吸引了外國人,還是外國人賦予了它外國風情。可是就在這個特殊的早晨,這種風景顯得格外地鮮明和清晰。那空曠的廣場和陽光照耀的樹葉以及雕像和愛爾汗布拉宮的薩拉森式的輪廓都使它看起來像某個法國甚至西班牙公共場所的複製品。這風景使賽姆的興奮有增無減,在整個冒險過程中,他經歷了各種形式的興奮,那種怪異的誤入一個新世界的興奮。事實上,自少年時代起,他就在萊瑟斯特廣場周圍購買劣質雪茄。不過在他轉過那個角落,看見那些樹以及摩爾式的圓屋頂後,他或許可以發誓他正在進入一個外國城鎮的某個未知的地域。

在廣場的一角,一家生意興隆然卻安靜的飯店伸出了某種尖角,飯店龐大的身軀位於後面一條街。牆上有一扇巨大的法式窗子,可能是一家大咖啡廳的窗子;窗外幾乎懸突於廣場之上的,是一個可怕的用扶壁支撐的陽台,大得足以容納一張餐桌。事實上,它確實擺放一張餐桌,或者嚴格地說一張早餐桌;圍繞在早餐桌周圍,在陽光下閃閃發光、路人一目了然的是一群高談闊論的男士,他們都穿著誇張的時裝,馬甲都是白色的,別在扣眼上的花都很昂貴。他們講的幾個笑話,廣場對面的人都能聽到。然後嚴肅的秘書展露了他反常的微笑,賽姆明白了,這個喧鬧的早餐會就是這批歐洲炸彈刺客的秘密會場。

就在賽姆繼續盯著他們看時,他看到了以前沒見過的東西。他以前確實沒見過,因為它大得讓人看走眼。最靠近陽台的一個角落,阻擋住大部分視線的是一位男士大山一樣的後背。賽姆看見他,第一個想法是他的體重一定能壓倒石制的陽台。他的龐大不僅僅在於他高得不正常,而且胖得離奇。這位男士最初的比例就設計得大,就像一座被刻意雕刻成的龐大的雕像,長著白髮的頭顱從後面看大得離譜,腦袋兩旁的耳朵也大得異常。他被驚人地按比例放大,這種龐大的感覺令人震驚,所以當賽姆看見他時,所有人顯得又小又矮。他們仍然戴著花、穿著長禮服坐在那兒,不過此刻那位大塊頭男士好像正在招待五個孩子喝茶。

當賽姆和嚮導靠近飯店的邊門時,一個侍者滿面笑容地迎了出來。

「先生們都在上面,那兒,」他說道,「他們又說又笑。他們說他們要給國王扔炸彈。」

說完,侍者胳膊搭著餐巾迅速離開了,對樓上紳士們異常輕薄的舉動並不反感。

這兩個人安靜地登上了樓梯。

賽姆從未想過詢問那個幾乎要佔滿和壓倒陽台的巨人是否就是那位人人敬畏的了不起的主席。他帶著一種莫名的,但突然的確定事實就是如此。實際上,賽姆是個對不知名的心理危險極其敏感的男士。

他並不恐懼肉體的危險,不過他對邪惡靈魂的蹤影實在太敏感。那天晚上已經有兩件無意義的小事物熱切地窺視他,給他的感覺是越來越靠近地獄的總部。就在他走近那位了不起的主席時,這種感覺變得無法抗拒。

實現的形式是一種孩子氣的討厭的想像。當他穿過裡間走向陽台時,星期天的臉變得越來越大;賽姆心裡縈繞的擔心是他越靠近這張臉就會大得離譜,而他會高聲尖叫。他記得孩童時,他不敢看大英博物館裡門農的面具,因為那是一張臉,而且太大了。

賽姆費力地帶著一種比跳入懸崖更大的勇氣走向早餐桌旁的一個空座位坐下。這些男士們用輕鬆的玩笑和他打招呼,就像他們是老友。他看著他們傳統的外套和結實閃亮的咖啡壺,冷靜了下來,然後他又把目光轉向星期天。他臉異常的大,但還不算離譜。

在主席面前,所有的人都顯得非常普通;乍看之下他們沒有什麼惹眼的東西,除了一件事,那就是因為主席的怪念頭,他們的穿著都帶著一種節慶式的體面,使得這頓飯看起來就像早餐婚宴。有一位男士,即使是一眼帶過,也能吸引人的眼球。他至少是一名普通的或者花園裡的炸彈刺客。事實上,他穿著白色的高領衣服,戴著綢緞領結,這些都是正式場合的標準穿著;但是在這個衣領之上有一個突兀的腦袋,他令人困惑的棕色頭髮和鬍子就像斯凱島犬 ,幾乎把雙眼都遮住了。但他的雙眼從那亂糟糟的一團頭髮里朝外掃視時,可以看出是屬於某個俄國農奴的憂鬱的眼睛。這個人給人的感覺不像主席那麼令人驚懼,但他全身充斥的怪異感覺只能來自一個十足的怪物。假如從那僵硬的領結和衣領中驀然冒出了一隻貓或者一條狗的腦袋,這種愚蠢的對比就足以使人瞠目結舌。

這個人名叫果戈理,是波蘭人,在這個首領的圈子裡被稱為星期二。他的靈魂和發言都是無可救藥的悲慘;他無法強迫自己去扮演星期天主席要求他的那個成功而輕浮的角色。事實上,當賽姆走進來時,這位以大膽漠視公眾猜疑為政策的主席正在嘲笑果戈理無法展現常人的魅力。

「我們的朋友星期二,」主席以兼具沉靜和洪亮的嗓音說道,「我們的朋友星期二看來沒有領會這個計畫。他打扮得像一位紳士,但他太高貴的靈魂裝不出來。他堅持採取舞台上陰謀者的方式。現在如果一位紳士戴著大禮帽、穿著長禮服在倫敦四處走動,沒有人會知道他是一個無政府主義者。但是如果一位紳士戴著大禮帽、穿著長禮服,卻趴在地上用雙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