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代號為星期四的人

在一張新面孔出現在門口之前,格里高利獃滯的表情早已消失。他在桌邊跳了一下,如野獸般低吼一聲,抓起科爾特左輪手槍瞄準賽姆。

賽姆面無畏懼,禮貌地舉起了一隻蒼白的手,帶著一種教區牧師陰柔的尊嚴說:「別做傻事,難道你沒發現沒有這個必要嗎?你還不明白我們上了同一條船?是的,是讓人暈乎的船。」

格里高利一言不發,他也不能開槍,露出尷尬的神色。

「難道你沒發現我們彼此都進退兩難?」賽姆說道,「我不能告訴警方你是一個無政府主義者,你不能告訴無政府主義者我是一個警察。我們只能彼此監視,相互了解。總之,這是一場我與你孤獨的智力決鬥。我這個警察不能獲得警方的幫助;你這個無政府主義者,我可憐的朋友,不能獲得那對於無政府狀態必不可少的律令和組織的幫助。但你有一個好處,那就是你沒有被好管閑事的警察包圍著,我卻被好管閑事的無政府主義者包圍著。我不能背叛你,但我可能背叛我自己。過來,過來,你等著瞧我如何背叛自己!我要開始巧妙的行動了。」

格里高利慢慢把手槍放下,卻仍然盯著他,彷彿他是一頭海怪。

「我不相信不朽,」格里高利最後說道,「但如果,事後你背棄了你的諾言,上帝將會讓你在地獄裡永遠哭號。」

「我不會背棄諾言,」賽姆堅定地說,「你也不要背棄你的諾言。你的朋友們來了。」

一群無政府主義者帶著懶散而有點疲倦的步伐熙熙攘攘地走進了房間;但是一個長著黑鬍子戴眼鏡的小個子男人——有點類同於蒂姆·海利 那種男人——卻與別人拉開一段距離,手裡拿著幾頁文件往前走。

「格里高利同志,」他說,「我猜這個人是一個代表?」

格里高利吃了一驚,臉朝下低聲說出了賽姆的名字;但賽姆唐突地答道:「我很樂意看到你嚴格把關,不是代表的人難以進入。」

可這個長著黑鬍子小個子男人還是帶著些許懷疑皺起眉頭。「你代表哪個支部?」他嚴厲地問。

「我幾乎不能把它稱為支部,」賽姆邊說邊笑,「我可以把它稱為一個基礎。」

「你的意思是?」

「事實上,」賽姆平靜地說,「說實話我是一個嚴守安息日的人。我被特派到這裡來確保你們正確地遵奉星期天的指令。」

小個子男人手中文件掉落,全部人的臉上都掠過了一絲恐懼。顯然,那個代號為星期天的可怕的主席會不定期地派一些特使出席支部會議。

「好吧,夥計,」拿文件的男子停了片刻說道,「我想我們最好給你安排個座位參加會議?」

「如果你把我當朋友來問,」賽姆帶著嚴肅的善意答道,「我想是的。」

當格里高利聽到這危險的對話結束時,他的敵人安全了,他猛地站起來,帶著痛苦的思緒來回踱步。這確實是一個痛苦的外交,他很清楚賽姆的厚顏無恥很可能會使他脫離所有偶然的困境,對於他們則不報任何指望。他不能背叛賽姆,不僅是出於尊嚴,也是因為如果他背叛了他,但又因為某些原因未能消滅他,逃脫的賽姆就會擺脫所有保密義務,直接去附近的警察局報案。而現在這個會議畢竟只開一個晚上,也只有一個警探了解情況。今天晚上要儘可能少地談及計畫內容,然後讓賽姆離開,就這樣碰碰運氣。

於是格里高利大步地走向那群已四散在長椅上的無政府主義者。「我想我們可以開始了,」他說道,「拖船已經在等了。我提議巴頓斯同志主持會議。」

眾人舉手表示同意,那個拿文件的小個子男人不動聲色地在主席座位上就座。

「同志們,」他開腔了,聲音像手槍射出子彈一樣刺耳,「我們今天晚上的會議很重要,儘管它不會很長。這個支部一直能夠榮幸地為歐洲中央理事會選舉星期四,至今也選舉出多位傑出的星期四。我們要為那位一直盡職盡責、在上星期去世的英勇的工作者哀悼。你們都知道,他在事業上的奉獻是巨大的。他組織了偉大的布萊頓爆炸行動,那次行動如果再多點運氣,就可以把碼頭上的所有人送上西天。你們也知道,他的去世如他的人生一樣忘我,因為他是由於信仰用粉筆與水的清潔混合物來代替牛奶而死,而他認為牛奶這種飲料是野蠻的,因為它牽涉到對奶牛的殘忍。他厭惡任何一種殘忍或任何近乎殘忍的東西。但是,我們聚會不是為了讚揚他的美德,而是為了一項更艱巨的任務。很難恰如其分地讚揚他的品質,但更難的是取代它們。同志們,今天晚上你們有權從在場的人中選出一個成為星期四。如果任何同志有推薦的人選,我會付諸表決。如果沒有推薦人選,我就只能告訴自己,那位離開我們的親愛的爆破手已經把他最後隱秘的美德和純真帶入了不可知的深淵。」

相繼而來的是幾乎聽不見的就像有時在教堂聽到的那種轟動的掌聲。然後,一位長著長長的白鬍子、身材高大的老年男子,可能是在場的唯一的一個真正的工人,慢吞吞地站起來說:「我提議選舉格里高利同志為星期四。」說完,他又慢吞吞地坐下了。

「有沒有人贊同?」主持人問。

一個穿著天鵝絨外套、有著尖翹鬍子的小個子男人表示贊同。

「在我宣布表決之前,」主持人說道,「我會讓格里高利同志作一番演講。」

格里高利在雷鳴般的掌聲中站起來,在鮮紅色頭髮的映襯下,他臉色異常蒼白。不過他在微笑,總體上很放鬆。他已下定決心,他的策略猶如白色的馬路般清晰,就是作一個溫和的模稜兩可的講話,這樣就會在那個警探的心裡留下印象,即無政府主義者的組織確實在從事非常溫和的活動。他相信自己的文學能力——暗示精細差別和選擇完美語言的能力。儘管被所有的人圍繞著,他認為用心的話就能傳達出關於這個組織的微妙的虛假印象。賽姆曾以為從事冒險的無政府主義者僅僅是在蠻幹。而他難道不能在這一危急時刻使賽姆再度那麼認為?

「同志們,」格里高利以一種低沉而具有穿透力的嗓音開口了,「我沒必要告訴你們我的策略如何,因為這也是你們的策略。我們的信仰被詆毀,被扭曲,完全被混淆和掩蓋,但它從未被改變過。那些談論無政府主義以及它的危險性的人四處打探信息,卻不向我們,向它的源頭探知消息。他們通過六便士一本的小說、商人的報紙、阿里·斯洛普 的《半個假期》和《運動時代》了解無政府主義者,卻從未通過無政府主義者來了解無政府主義者。我們沒有機會否認那些從歐洲的一頭到另一頭堆砌在我們頭上的誹謗和中傷。一直聽說我們是活生生瘟疫的人,卻從未聽過我們的答覆。儘管我有掀翻屋頂的激情,我知道他今晚也不會聽到。因為只有在底層的這些被迫害者才會被允許集會,正如基督徒在地下墓地集會一樣。但如果因為某個難以置信的意外,今晚這裡有一個一直嚴重誤解我們的人,我就會問他這個問題,『當那些基督徒在地下墓室集會時,他們在地面的街道上具有怎樣的道義聲譽?有教養的羅馬人流傳著他們怎樣的暴行故事?』假設(我要對他說),假設我們僅僅在重複那個仍然神秘的歷史悖論,假設我們像那些令人震驚的基督徒,因為我們真是無害的基督徒。假設我們像這些基督徒一樣瘋狂,因為我們真像他們一樣溫順。」

迎接他的開場白的歡呼聲逐漸減弱,在最後一個字上戛然而止。在突然的靜默中,那個穿天鵝絨外套的男子大聲尖叫:「我不溫順!」

「威瑟斯普恩同志告訴我們,」格里高利繼續說道,「他不溫順。哦,他對他自己了解得多麼少!事實上,他的言辭極端,外表殘忍,甚至(對於普通人的品味而言)極為庸俗。但是只有像我一樣深刻而微妙的朋友才能夠感知處於他內心深處的全然溫順的深沉根基,這根基深沉到連他自己都看不到。我再說一遍,我們屬於真正的早期基督徒,我們只不過是來得太晚罷了。我們單純,因為他們敬畏單純——看看威瑟斯普恩同志吧。我們謙虛,因為他們謙虛——看看我吧。我們是仁慈的——」

「不,不!」穿天鵝絨外套的威瑟斯普恩先生高聲叫道。

「我說我們是仁慈的,」格里高利憤怒地重複道,「因為早期的基督徒是仁慈的。但這並沒有使他們免於被指控吃人肉的罪名。我們不吃人肉——」

「可恥!」威瑟斯普恩叫道,「為什麼不?」

「威瑟斯普恩同志,」格里高利帶著一種狂熱的興奮說,「急切地想知道為什麼沒有人吃他(笑聲)。無論如何,我們的社會真誠地愛他,它是建立在愛心的基礎之上——」

「不,不!」威瑟斯普恩說,「打倒愛心。」

「它是建立在愛心的基礎之上,」格里高利咬著牙重複道,「我們作為一個團體將要追求的目標不會有什麼阻礙,假使我當選為團體的代表,我所追求的目標也不會有阻礙。我們要忽視那些把我們描述為人類社會的刺客和敵人的誹謗,伴隨著道德勇氣和平靜的理性壓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