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悼靳以

我寫下這篇短文的題目,我的眼淚忽然落在紙上了。靳以!我——你的「大姐」,會來寫悼念你的文章,這不是極其不幸的事情么?靳以,你死的太早了!

十月革命節的那一天,我在兩個會的中間,回家來換衣服,在我的書桌上,有人留了一張字條,上面說:「我們特來告訴您一件不幸的消息:靳以同志已於今天零時十六分在上海因心臟病逝世了……」燈光下我匆匆看了一遍,全身震動起來了,在進城去的車上,我的手掌里還緊緊地捏著這一張紙,腦子裡旋轉著這二十多年中你給我的一盆旺火般的形象。

你拿我當大姐姐看待,我也像一個大姐姐對待小弟弟一般,很少當面誇過你。但是你是一個多麼熱情,多麼正直,又是一個多麼淳厚的青年呵!

我說青年,是想起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情景:二十多年前,你和巴金兩個人一起來看我;你也許不記得了,那是一個初夏的早晨,我的桌上供著一瓶鮮紅的玫瑰,你坐在桌邊的一張椅子上,正向著窗外涌瀉進來的陽光。你的臉和玫瑰花一樣,也是紅撲撲的,有著雙眼皮的充滿著朝氣的大眼,流溢著熱情淳厚的光輝。

這二十多年中,我不斷地見到你,你的臉上一直是紅撲撲的。你的談話,總是熱情的,總是火一般地勃勃地向上的。

解放以後,你的熱情的火,挑得更旺了,你從心裡感到自己的幸福。你走進「祖國的每一個角落」,鑽到「劈山倒海的英雄人物」中間,去接近他們,歌唱他們,你從黑夜唱到黎明,唱著不完的幸福和熱情的讚歌!

你送我的那本散文集——《江山萬里》,就立在我伸手能及的書架上,它常常提醒我說:「看小弟弟跑得多快,跑得多遠,你,做大姐姐的,還不快快趕上么?」

就在前幾天的夜裡,我還在燈下細讀你在《人民文學》十一月號上發表的那篇散文:

《跟著老馬轉》。最後的一段,讀來使我心弦跳動!你寫老馬:「他的臉紅通通,正像初升的太陽;兩隻眼睛冒著青春的光輝。」這不正是你自己的寫照么?

你又寫:「他緊緊地握著我的手,使我深切地感到他滿心快樂和無窮的力量,我也非常激動,簡直不知道該向他說些什麼才好。我本來應該好好安慰他幾句,讓他好好工作幾年,保重身體,不要太累,不要跑得太快,免得上氣不接下氣……」我不是聽說過,你在最近一次的勞動中,就是累得「上氣不接下氣」,而送到醫院去急救么?你對自己說的話,卻不是「保重身體,免得太累」,而是:「你跑吧……只要我們跟著黨跑,我們黨永遠不會錯,也永遠不會疲乏!」

靳以,我相信,在你的心臟停止跳動的時候,你沒有也不會感到疲乏,而是感到滿心幸福!

今年夏天,「跟著黨跑」了許多年的你,被光榮地接受到偉大隊伍里了。當我看到為你發出的訃告是,在你的許多工作頭銜的最後,還有「中國共產黨預備黨員」的字樣,做大姐姐的是如何地為你歡喜,而又如何地自慚啊!

你總是不斷地鼓勵我的——記得那還是籌備《收穫》的時期吧,一個冬天的早晨,一輛汽車飛也似地開到我的門口,你,一陣旋風似地卷上了樓,身上穿著一件簇新的皮大衣。我笑說:「好呀,這皮大衣給我帶來了一屋子的熱氣!」你也笑了說:「我要到蘇聯去了,這是行裝的一部分——告訴你,我們要辦一個新文學刊物了,名字就叫《收穫》,你對這名字有意見沒有?你可要給這刊物寫文章呵,我就是為這個來的。」

此後,就是一九五七年的春天,我到了上海的第二天清早,桌頭的電話響了,又是你的聲音!你歡迎我到上海,你要帶我去參觀魯迅紀念館,去逛城隍廟,吃飯,買糖……最後還是要我為《收穫》寫文章。那一天我們玩得多好!我們在魯迅的像下徘徊,談了許多他生前的故事。城隍廟那一家你常去的小館,名字我已經忘記了,可是我們擠坐在許多勞動者中間,在小小的一張白木桌上,我們吃得多香甜呵!說到寫文章,我卻辜負了你的希望,我真是寫得太少也太壞呵!

我常想,人一過了中年,不可避免地會常常得到關於朋友的「不幸的消息」,去年的十月底,在莫斯科音樂大廈的台上,坐在我身邊的巴金,忽然低低地對我說:「你不要難過,告訴你一個不幸的消息,振鐸的飛機出事了!」去年的年底,我在北京家裡,吳曉鈴一清早打了一個電話來,說:「您不要難過,告訴您一個不幸的消息,羅莘田先生昨天下午去世了!」

我怎能不難過呢?一個熱情,正直,淳厚的朋友,是人生中最可寶貴的財產。喪失了一個,就永遠少了一個,雖然我們還不斷地可以交到新的朋友,而我們的老朋友,他們每一個人,在我們心中都有他們自己的地位,別人是沒有法代替的!

放心吧,靳以,在大家一同躍進的時代,讚歌總是有人唱的,而且這唱歌的隊伍還會越來越龐大,歌唱的聲音也會越來越洪亮。我,你的大姐姐,決不再「濫竽充數」,我的嗓子雖然不好,但是我將永遠學習著唱,永遠不斷地高聲地唱!1959年11月9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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