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關於散文

散文是我所最喜愛的文學形式。但是若追問我散文是什麼,我卻說不好。如同人家向我打聽一個我很熟悉的朋友,他有什麼特徵?有什麼好處?我倒一時無從說起了。

我想,我可以說它不是什麼:比如說它不是詩詞,不是小說,不是歌曲,不是戲劇,不是洋洋數萬言的充滿了數字的報告……我也可以說,散文的範圍包括得很寬,比如說通訊,特寫,遊記,雜文,小品文等等,我們中國是個散文成績最輝煌、作者最眾多的國家。我們所熟讀、所喜愛的《秋聲賦》、《前後赤壁賦》、《陋室銘》、《五柳先生傳》、《岳陽樓記》、《陳情表》、《李陵答蘇武書》、《弔古戰場文》、《賣柑者言》……不管它是「賦」、是「銘」、是「傳」、是「記」、是「表」、是「書」、是「文」、是「言」……其實都可以歸入散文一類。我們的前輩作家,拿散文來抒情,來說理,來歌頌,來諷刺,在短小的篇幅之中,有時「大題小做」,納須彌於芥子,有時「小題大做」,從一粒砂來看一個世界,真是從心所欲,豐富多采!

散文又是短小自由,拈得起放得下的最方便最鋒利的文學形式,最適宜於我們這個光彩輝煌的躍進時代。排山倒海而來的建設事業和生龍活虎般的人物形象,像一聲巨雷一閃明電在你耳邊眼前炫耀地隆隆地迅速過去了,若不在情感涌溢之頃,迅速把它抓回,按在紙上,它就永遠消逝得無處追尋。

因此,要捉往「靈感」,寫散文就比做詩容易多了,詩究竟是「做」的,少不得要注意些格律聲韻,流暢的詩情,一下子在聲韻格律上澀住了!「水泉冷澀弦凝絕,凝絕不通聲漸歇。」這一歇也許要歇上幾天——幾十天,也許歇得只剩下些斷句。

但是,散文卻可以寫得鏗鏘得像詩,雄壯得像軍歌,生動曲折得像小說,活潑尖利得像戲劇的對話。而且當作者「神來」之頃,不但他筆下所揮寫的形象會光華四射,作者自己的風格也躍然紙上了。

文章寫到有了風格,必須是作者自己對於他所描述的人、物、情、景,有著濃厚真摯的情感,他的抑制不住衝口而出的,不是人云亦云東抄西襲的語言,乃是代表他自己的情感的獨特的語言。這語言乃是他從多讀書、善融化得來的鮮明、生動、有力、甚至有音樂性的語言。

我認為我們近代的散文不是沒有成績的,特別是解放後,全國遍地的新人新事,影響鼓舞了許多作者。不但小說家、劇作家、詩人也在寫散文,報刊上還有許多特寫、通訊式的文章,以嶄新的面貌與氣息出現在讀者的面前。而且有風格的散文作者,也不算太少,我自己所最愛看的(以寫作篇幅的長短為序),就有劉白羽、魏巍與郭風。

一九五九年七月十四日,北京。

(本篇最初發表於《文藝報》1959年7月26日第14期,後收入散文集《我們把春天吵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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