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吉莉芭拉》

〔印度〕泰戈爾

1吉莉芭拉——在她衣裳的摺痕里,在她頸項的轉側,雙手的移動里,在她忽疾忽徐的步履韻律里,在她丁當的腳鐲和清朗的歡笑里,在她的聲音和瞥視里,彷彿都涌流著漫溢在她周圍的旺盛的青春。人們常看見她,披著藍色的絲綢紗麗,在涼台上,在一種無意義的不安定的衝動之下行走著。她的四肢似乎熱望著要應和那不停的、聽不見的內在音樂來舞蹈。僅僅轉動她的身體使她青春的軀體的泉流里冒起浪花,這也會使她高興。她會忽然間從花盆裡摘下一片花葉,拋向空中,她的腕釧發出一陣響聲,她手的隨意揮動的柔姿像一隻從籠里放出的鳥,飛到空中不見了。她用輕巧的手指撣拂著清潔無塵的衣裳;她踮起腳尖無緣無故地從涼台的牆上往外窺看,又急急回身轉到另一方向。她衣角上系著的一串鑰匙飛甩著。不在梳妝的時間,她忽然對鏡鬆開髮髻又梳理了起來,一陣倦慵之中忽然拋卧到床上去,像一線月光從葉隙中穿過來,在陰影中休憩。

她嫁到一個富家,沒有孩子,她又無事可做。這樣她自身就像一隻有進無出,直到滿溢的水瓶。她有丈夫,但是她管不住他。她從少女長成一個婦人,但是因為和她太熟識了,她的丈夫,沒有注意到她的成長。

在她初嫁的時候,她的丈夫哥比那德正在上大學,他常玩逃學的把戲,趁著他家大人午睡的機會,偷偷地來向吉莉芭拉求愛。雖然他們住在一所房子里,他會找到機會用玫瑰香水熏過的彩色信箋給她寫信,甚至故意地誇大他想像中的單相思的煩惱。

這時候他的父親死了,他成為唯一的繼承人。像一根不成熟的木材,哥比那德的不成熟的青春,誘來許多寄生蟲,它們開始鑽進他的身體里。從這時起,他就和他的妻子背道而馳。

作領袖是一種危險的魅惑,這種魅惑曾經害死過許多堅強的人。一個沒有頭腦和德性的人,在他自己客廳里被一小圈子阿諛的人捧作領袖,對他也有同樣可怕的誘惑力。哥比那德在他的朋友和相識中間,以英雄自居,每天千方百計地想出新奇的揮霍方法。他在他那一圈人當中贏得窮奢極欲的聲名,這慫恿他不但要保持這個聲譽,還要不斷地超過它。

同時,吉莉芭拉在她幽寂的青春里,像一位只有寶座沒有臣民的女王。她知道她有一種力量能夠使全世界的男人都作她的俘虜,但是她沒有這種機會。

吉莉芭拉有個女僕名叫蘇達。她能歌善舞,還能隨口編詩,她公然表示遺憾,說像她主婦這樣的一個美人,竟會配給一個佔有了她而又忘記欣賞她的傻子。吉莉芭拉對蘇達關於她的魔力和美麗的描述與稱道,從不感到厭倦,同時卻又反駁她,罵她是撒謊和阿諛的人,使蘇達激動得對一切神明發誓,說她的愛慕是真誠的,——這些話,就是不附帶著重誓,也不難使吉莉芭拉相信的。

蘇達常常對她唱一首詩歌,頭一句是:讓我在你的腳底寫上為奴的名字,吉莉芭拉在她的幻想里,能夠感覺到她的美麗的雙足,是真配寫上那些被征服的心的永失為奴的字樣,只要這雙腳在征服的事業上,能夠得到自由。

但是她丈夫哥比那德甘願為她獻身為奴的那個女人卻是拉梵迦。那個女優,善於表演一個少女為著無望的愛情哀愁憔悴,善於以絕妙的自然逼真的姿態在台上昏倒。在她的丈夫還受到她的影響的時候,吉莉芭拉常聽他說起這女人超絕的演技,在她妒忌的好奇心裡,她極想去看看拉梵迦的表演,但是她得不到她丈夫的允許,因為他堅決地認為劇場不是良家婦女所應當去的。

最後她買了一張戲票,讓蘇達去看這個名優表演的一出拿手好戲,蘇達回來給她的報告,不論是對於拉梵迦的扮相或是演技,都說不上稱讚。由於明顯的理由,她對於蘇達的欣賞力有著很大的信心,她毫不猶豫地相信了蘇達的連學帶嘲的描述。

當她丈夫因迷戀這個女人而把他拋棄了的時候,她開始感到困惑。但是蘇達再三地用更大的激情重述她的意見,把拉梵迦比做一段穿著女裝的枯焦的木頭。吉莉芭拉決定自己偷偷地到劇場去,把這問題徹底弄清。

有一天晚上,帶著冒犯禁令的興奮心情,她居然進到劇場里去了,她的心的顛抖使她在那裡所看到的一切特別顯得迷人。她注視著被不自然的燈光映射著的觀眾的臉;由於音樂的魔力和描彩的布景,劇場對於她彷彿是這樣的一個世界:

在那裡,社會忽然從它的萬有引力定律中掙脫開了。

從四面是短牆的涼台和寂寞寡歡的家裡出來,她進到了一個夢想和真實舉著藝術的酒杯握起友誼之手的地方。

鈴聲響了,樂隊停止了清奏,觀眾靜靜地坐在位子上,台上燈光更亮了,簾幕升上去了。從看不見的世界的神秘里,忽然出現到亮光之下,瓦林達森林中的女牧童們,在合唱的歌聲中,開始舞蹈,觀眾爆發的掌聲應和著舞蹈的節奏。吉莉芭拉的全身血液開始涌流,這時她忘記了她的生活還是限定在她的環境之中,她還沒有逃脫到一個一切規律都融化在音樂里的世界中去。

蘇達不時地用焦急的耳語打擾她,為著怕人看見,勸她快點回家。但是她不聽這勸告,因為她的恐懼的感覺已經消失了。

戲接著往下演。克里希納得罪了他的情人拉達,她在自尊心受到傷害之下,不肯再理睬他了,他懇求她,匍伏在她的腳下,都沒有用處。吉莉芭拉的心彷彿漲裂了。她幻想她就是生氣的拉達;覺得在她裡面也有這一種女人的魔力來維護她的驕傲。她曾聽說過女人的美在世界上是怎樣的一種力量,而今夜,這力量對她來說是捉摸得到的。

最後簾幕落下了,燈光昏暗了,觀眾準備離開劇場了,吉莉芭拉卻像做夢似的呆坐著。

她必須回家的思想從她心中消失了。她要等待這簾幕重新升起,克里希納在拉達腳下受辱的這段不朽的情節繼續表演下去,但是蘇達來提醒她說戲已經演完了,燈也快要熄滅了。

吉莉芭拉到家已經很晚了。在她冷清幽靜的屋子裡點著一盞昏暗的煤油燈,她窗邊空床上的蚊帳,在微風中輕輕搖動。她的世界對於她彷彿是那麼平庸可厭,像被丟到土箱里的爛果子似的。

從這時起她每星期六都到劇場去,她對劇場的著迷比初見時已經褪失了許多光彩。女演員們化妝的庸俗和情感的虛偽,漸漸地更加明顯,但是這習慣已在她身上形成了。每次簾幕升起,她生命的監獄的窗戶似乎在她眼前敞開了,那用鑲金的框子和景緻的擺設,燈光的配置,甚至淺薄的老套來和真實的世界隔斷的舞台,對於她似乎都是仙境,在那裡她要想高踞仙國女王的寶座也不是不可能的。

當她第一次在觀眾中間看到她的丈夫對某一個女優著迷地叫好的時候,她感到強烈的厭惡,在心裡,她祈求能把他鄙夷地一腳踢開的日子可以到來。但是這日子似乎每天更顯得遙遠了,因為現在在家裡輕易見不到哥比那德了,在放蕩的旋風中心,他不知道被卷到哪裡去了。

在三月的一個夜晚,滿月的光輝中,吉莉芭拉穿著淡黃色的袍子在涼台上坐著。她每天的習慣是過節般地嚴妝盛飾,因為這些貴重的珠寶對於她就像醇酒一樣,它們使她覺得她的肢體更加美麗;她感到像春天的樹木,為所有的枝頭花朵的喜悅而顫抖。她臂上戴著一副鑽石的釧鐲,頸上掛著一串紅玉和珍珠的項鏈,左手的小指上戴著一隻大藍寶石的戒指。

蘇達坐在她的腳邊,愛慕地用手撫摸著她光裸的雙腳,表示她恨不得變作一個男人可以獻上他的生命來對這樣的一雙腳兒,榮幸地致敬。

蘇達低低地對她哼一支情歌,暮色漸漸地暗了下去。家裡的人都用過晚飯睡覺了。哥比那德忽然酒氣熏天地出現了,蘇達連忙用紗麗蓋上臉,從涼台上跑開了。

吉莉芭拉一時以為她的日子終於來到了,她背過臉去,沉默地坐著。

但是她的舞台的簾幕沒有升起,從她的英雄的嘴裡沒有唱出這樣的哀求的歌曲:

聽聽月光的請求吧,我愛,不要把臉遮起。

哥比那德用他干啞的難聽的聲音說:「把你的鑰匙給我。」

一陣南風,像詩境里玷污了的浪漫故事的嘆息,把夜開的茉莉花香布滿了涼台,吹鬆了吉莉芭拉頰上的一綹頭髮。她把驕傲丟開,站了起來說:「你若是聽聽我所要說的話,你就能拿到鑰匙。」

哥比那德說:「我不能耽擱,把鑰匙給我。」

吉莉芭拉說:「我會把鑰匙和保險箱里的一切都給你,但是你千萬不要離開我。」

哥比那德說:「這辦不到,我還有要緊的事情。」

「那你就拿不到鑰匙。」吉莉芭拉說。

哥比那德開始到處翻尋。他打開梳妝台的抽屜,敲斷吉莉芭拉化妝品的箱鎖,砸破她衣櫃的鏡門,摸索著枕下的床褥,他卻找不到鑰匙。吉莉芭拉在門邊僵立無聲,像一尊石像凝視著太空。哥比那德向她走來,氣得發抖,用怒吼的聲音說:「你若是不給我鑰匙,你會後悔的。」

吉莉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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