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疾女

疾女,古代妖怪。喜女人,因人之嫉妒而生。

接到父母去世的噩耗時,我正在宿舍里發獃,突如其來的電話,讓我恍若夢境,但阿姨在電話里的口氣和哭聲告訴我,這是事實——今早八點,我的爸爸媽媽在駕車去超市的路上,和一輛大型貨車相撞。阿姨說,父母的車整個飛了出去,兩人當場死亡。

聽到這個消息,原本應該痛不欲生的我,反而面無表情,我不清楚自己是暫時沒有適應,以至於無法做出相對應的行為來,還是真的麻木了。好在阿姨在電話里不停催促我,立刻請假離開學校,和她一起去老家,我這才收拾了一下東西,請了假,匆匆向家中趕去。

這並非我真正的家。我和父母的家相隔很遠,我住在西江城,他們住在老家,我八歲時就被父母送來西江城的阿姨家寄養,到現在已整整十年。十年里,我沒有回過老家,偶爾,我會很矛盾,究竟阿姨的家才算我的家,還是父母的家才是我真正的歸宿,這個可笑的問題時常讓我糾結。

大概,原因出自對對方的感情依賴。

從某種意義來講,我已把西江城的家當做了自己的家,把阿姨當做了自己最親的親人。我永遠記得父母送我離開老家時的表情,他們沒有一點兒痛心和不舍,像甩掉一個大麻煩。你試過被最親近的兩人報以這種眼神嗎?那種感覺真的很不好受,雖然當年我只有八歲,但我什麼都懂。因此,來到西江城後,我努力讓自己遺忘。

當然,我沒成功。

人真的是一種很奇怪的動物,有時候越是想不在乎便越放不下,不管你如何努力,那些過往已根植於內心深處。所以,實話實說,來西江城的第一年我一點兒也不快樂,雖然新學校、新同學,還有阿姨一家人對我很好,但我腦海里經常不由自主地回憶在老家的時光,老家的家、老家的人、老家的一切……

於是,我變得悲哀自閉,到現在依然如此。

即使如此,我仍舊懷揣夢想,堅信有朝一日父母會帶我回去。為了達成這個目標,我努力去做一個好孩子,學習刻苦、聽話孝順,在同學和鄰居眼中,幾乎是完美女孩。我盡量讓自己做到不被任何人討厭,當然,最重要的是被父母重新喜愛。每一年,我都會偷偷往老家寄信,信中是學校發給我的各種獎章。

我以為,父母看到這些,會重新接納我。但事實恰恰相反。

我做夢也沒想到,父母把我送來西江城之後的第一個電話,居然是來責備我的。是十歲那年,我在學校參加英語比賽,奪得全年級第一名,我興奮地將獎狀寄給了父母,滿以為他們會誇獎我。當晚他們就打來了電話,聽到電話鈴響起的那一刻,我高興極了,當從阿姨手中接過話筒後,迎來的卻是母親的怒喝。

母親在電話中口氣生冷地說:「桑美,你以後不要再給我們寄這種東西了!」

「什麼……」我不知所措,「媽媽,我只是想讓你們高興一點兒。」

「不要再說了!」母親果斷打斷我,「桑美,如果你想讓我們彼此都活得舒服一點兒的話,請以後不要再打攪我們的生活。」

母親只簡短說了幾句,便掛斷了電話,我的心像撕裂一般疼痛。什麼叫「我們的生活」?難道在父母心中,我這個女兒真的被他們拋棄了,被他們甩在了生活外,完完全全是不相干的人了?我想不通。我在卧室大哭了一夜,因為絕望,因為痛苦,更多的是因為被拋棄。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給父母寄過任何東西,但我心裡的疙瘩並沒有因此而解開。

我開始從另一個角度思考我的位置,思考我為什麼會成為這個樣子。

這讓我不得不想起了一個人,我的妹妹——嘉美。

在回老家的車途中,嘉美的臉一直在我腦海中盤旋。我想不通我是在懷念她,還是在尋找原因。嘉美是小我三歲的妹妹,記憶中,她的眼睛很漂亮、很深邃,像一汪湖水一般。我對於她的記憶僅僅局限於八歲之前,那之後,我再也沒有見過嘉美,甚至連一張照片都沒有。

從某種方向去解讀,父母對我的冷淡,或者是因為嘉美。

嘉美有病,她生出來後,右腳嚴重畸形,雖然可以行走,但一長一短的腳使她走路的姿勢顯得很可笑。也許是因為年齡還小,起初,她並不在乎這些。隨著年齡越來越大,她越來越悲哀,對於自己的先天畸形,總是難以接受。最嚴重的一次,是上小學時,她被一群同學奚落嘲諷,回家後,便再也不肯去學校了。

自此之後,在我有限的記憶中,嘉美的脾氣變得越來越古怪、越來越暴躁,經常因為一點兒小事發火,家中一切以她為主,只要她高興,哪怕一點點,父母都極力配合,當然,我也不例外。自從嘉美出生後,我的生活也發生了一些變化,作為姐姐,父母總是教導我,要學會忍讓和關愛妹妹。

不管怎麼說,嘉美是我妹妹,何況她還是一個殘疾人,作為姐姐,我理所應當照顧她、理解她、忍讓她。但這多少也是有限度的,我不是聖人,我只是一個孩子,我所能做到的很有限。可父母並不這樣認為,只要嘉美樂意,她可以隨時拿走我最喜愛的玩具,搶走我最愛吃的食物,剝奪我玩樂的時間……

隨著時間推移,嘉美變得越來越不可理喻。

我從沒見過一個小孩子像她那樣,可以對任何人表達她的不滿,破口大罵,甚至大打出手。我記得,有一次,因為一件很小的事,她瘋了一樣撲向我。當她猛地掐住我的脖子時,她的模樣、她的表情、她的力氣,是真的要置我於死地,若不是父親抱走了她,我想我真的會死掉的。

本以為,那一次,嘉美終於要受到父母的責備了。但並非如此——我居然挨罵了。

母親不問青紅皂白地將我從沙發上拉起來,大聲怒喝:「桑美,你為什麼惹妹妹生氣?!」

我驚恐地望著母親,說:「我……沒有,只是她要看動畫片,我動作慢了一點兒,她就撲了過來……」

「不要說了!」母親瞪著我,「不管怎麼說,你都是錯的。你記住,你要讓著妹妹!」

從那一天起,我明白了一個道理,在父母心中,嘉美的位置遠遠高於我,她才是父母真正疼愛的女兒,而我只是一個附屬品。雖然如此,但我並沒有因此而記恨,因為我清楚,父母和嘉美都很痛苦,尤其是嘉美,先天性殘疾讓她失去了快樂的童年,失去了很多本該擁有的東西。

也許,父母也意識到了嘉美過度的反常,沒過多久,他們就禁錮了嘉美。

那是我確定被送往西江城的一個多月前,我還不知道父母作的決定,嘉美突然間從我的視線中消失不見了。雖然不清楚原因,但對於嘉美的消失,我還是很好奇。我向父母詢問原因,他們只是告訴我,他們將嘉美關在了二樓的閣樓內,當我繼續詢問時,父母以怒吼制止了我。

直到我被送往西江城的前一天,母親才向我道出實情。

那晚,母親闖入我的房間,久久拉著我的手,一直對我說對不起,滿臉淚水。我一邊幫母親擦拭淚水一邊問:「媽媽,你怎麼了?」

母親搖頭,說:「桑美,你千萬不要恨我和你父親,更不要恨嘉美。因為……嘉美得病了!」

關於嘉美的病,我一直搞不清楚。雖離開老家前,母親向我透露了隻言片語,但沒說幾句,就被父親凶暴地打斷並將她拉走了。後來,我曾詢問過阿姨,阿姨說她也不知道嘉美得了什麼病,只是母親打電話時告訴她,嘉美得了一種很罕見的疾病,並且有極強的傳染性,他們不希望我也被傳染,所以,才將我送來西江城。

我懷疑父母的動機。

如果嘉美真的患上了難以治癒的傳染性疾病,為什麼父母不害怕?好吧,也許,父母對於孩子的愛可以不顧一切。雖然很糾結,但我也很理解父母的心情。

因為這些過往,從西江城到老家的整個車途中,我一滴眼淚都沒掉。我以為,我會一直保持自己的態度。可我太過自大,當看到自己久違的家時,還是沒能忍住洶湧而出的淚水。站在房門前,我久久不肯進入,好似自己在跟身體較勁。當我終於走進大門,看到熟悉的傢具,聞到熟悉的味道時,眼淚已潰不成軍。

父母的屍體已被其他親戚提前火化,迎接我的只有兩張冷冰冰的黑白照片。

確切地說,是三張。

在提及父母去世的事之前,我忘記說嘉美了。是的,嘉美在我十五歲那年就死了。想起那次死亡,我確實有些冷血。不知是因為父母長期以來對我的冷淡、對嘉美的過分關愛,還是其他原因,當我從阿姨口中得知嘉美病逝的消息後,我比現在要冷靜得多,甚至自私地想,那個剝奪我父愛母愛的傢伙,終於消失了。

我以為,嘉美病逝後,父母會將我接回去。但他們並沒有這樣做,態度依舊。

我的不理解一直持續到現在,持續到走進客廳,看到那三張照片,立刻土崩瓦解。我獃獃地站在照片前面,觀察上面的人,觀察他們的眉目肌膚。父母的樣子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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