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老子

老子,古代妖怪,善於變化。因人之親情而生。

廚房裡瀰漫的藥味讓牧野有些反胃,他很討厭這股味道。這是遠在城裡的親戚特意寄來的藥方,據說,對治療母親的心臟病有奇效。自從母親的心臟病越來越嚴重後,不知喝了多少種偏方湯藥,依然不見好轉。而因為母親的病,他幾乎傾盡所有。

在母親剛剛檢查出心臟病時,那個跟隨牧野將近十年的女人不辭而別,唯一給他留下的只有病榻上的母親和年幼的女兒,以及一大堆責任。

牧野終究還是挺了過來。

只是日子從此變得毫無生氣,毫無生氣中又滿是忙碌。牧野每天不到六點便要起床,先為女兒做早餐,之後急匆匆地為母親熬制湯藥,快到中午時他才能稍微喘息一下,坐在長廊上痴痴發獃,自嘲地想,這樣的生活他居然挺了過來了。

也因為如此,鄰居們經常誇讚牧野,說他是一個稱職的父親、一個孝順的兒子。

就像生活一樣,磨難多了人就習慣了,久而久之讚美也就變得稀鬆平常了。牧野漸漸有些不上心了。每到晚上,他時常會懷念以前的日子,那時母親身體健康,他和妻子是快樂的上班族,女兒在城裡著名的小學上學……

而現在一切都變了,妻子跑了,他成了無業游民,帶著女兒回到荒僻的故鄉照顧病重的母親。

牧野實在想不明白,為什麼瞬息間他就從天堂掉進了地獄裡。就如同面前那鍋黑且苦澀的湯藥。想到這裡,他憤恨地咬了咬牙,看一看時間,已經到了母親吃藥的時候,無可奈何地端起湯碗向母親卧房走去。

地板吱吱呀呀地響著,訴說著這座老宅的歷史。牧野一邊走一邊向旁邊望了兩眼——這是他曾經賴以生存的地方。如今,更是他唯一的資產。這是父親在世時留給他和母親的,一家很普通的「農家樂」。

只是寂靜的空氣告訴牧野,生意實在是太差了。

牧野正暗自感嘆著,已經來到了母親卧房門前,輕輕推開拉門,一股濃重的藥味撲面而來。由於常年服藥,房間的傢具似乎都泡在湯藥里,不管如何打掃,都難以遏制這股味道。好在他已習慣,輕手輕腳地來到母親的床邊坐下來:「媽媽,吃藥了。」

母親翻起眼皮,沉重地悶哼了一聲:「啊,辛苦你了,兒子。」

牧野沒有說話,攙扶母親起來,將湯碗遞了過去,默默注視母親艱難飲用,心頭突然一陣泛酸。年輕時的母親也是一位標準的美人,有白皙的皮膚、大大的眼睛,怎麼如今變得如此不堪入目,乾癟的臉皮像鬆餅一樣疊在一起。

總算是喝完了葯,牧野準備離開,母親卻一把抓住了他,醞釀了許久才張開嘴巴:「兒子,真是辛苦你了。我知道,這一切都怪我,如果不是因為我的病,你也不會變成現在這樣,讓你和小美跟我受苦了。」

「媽媽,我要去打掃旅店了。」牧野不想聽這些。

母親並未鬆開牧野的手:「兒子,我……」

「好了!」牧野驀地煩躁起來,稍稍用力便掙脫了母親,頭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間。站在房間門口,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母親真的老了,不僅身體老了,連內心也跟著一起蒼老起來,總是愛說這些沒用的話。

如果生活真的能說好就好,那倒是簡單了。

牧野搖了搖腦袋,邁開雙腳,步履沉重地向客房走去。「農家樂」雖然生意不是很好,但偶爾還是會有一兩位客人,能讓牧野他們聊以為生。昨天清晨,便有一對前來投宿的年輕人,看穿戴像是城裡來的大學生,說是來這裡拍攝鄉村風景的。

和母親聊那些陳年往事實在無趣,相比之下,牧野更願意接觸充滿朝氣的大學生。

令牧野失望的是,來到客房後,那對大學生已經杳無蹤跡,看樣子是去山上拍攝風景了,屋子裡只凌亂地堆著一些雜物和一部袖珍DV機。無憂無慮的日子真是讓人羨慕,想到這裡,他又不禁有些傷感,如今的自己居然要靠別人獲取快樂。

整個晚餐時間,小美都在不停地說著學校的趣聞,她對新學校、新同學、新家已經完全適應了,完全沒了剛來時的哭鬧。只是,牧野沒有心思聽女兒說這些不痛不癢的話題,和小美相比,他反而越來越不適應現狀了。

小美是個敏感的孩子,看出了父親的厭煩,轉移了話題:「奶奶今天還好嗎?」

想不到的是,牧野對這個話題更加反感:「好了,吃完了上樓睡覺去!」

小美並沒有離開座位,反而很生氣地瞪著牧野,那樣子像牧野做了什麼壞事,讓她這個做女兒的感到愧疚。這眼神激怒了牧野,他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小美嚇了一大跳,不得已才含著淚水上樓去了。

望著女兒的背影,牧野的腦袋都快炸了。他真後悔當初生下小美,如今,他不僅要照顧母親,還要看管女兒。但是生活不會因為後悔而停止前進,他揉了揉腦袋,母親晚上還要吃一次葯,該去廚房為母親熬藥了。

牧野迅速地收好碗筷,匆匆來到廚房,開始為母親熬制湯藥。今天的夜晚格外安靜,唯一的兩位旅客剛剛打來了電話,說是要在山上露營,以便明早能夠欣賞美麗的日出,真是浪漫得令人妒忌。

牧野完全沒有時間去妒忌什麼,他已累了一整天。在藥味的侵襲下,好不容易清水煮成了黑色液體。他麻利地將湯藥倒進碗里,端著湯碗再一次向母親卧房走去。由於旅店裡只剩下他們三個人,為了省電,他只開了一盞走廊燈。

昏昏暗暗的燈光,照得牆壁一片慘白,有些鬼魅。

牧野大腦空白地來到母親卧房門前,剛要推拉門,忽然聽到屋內傳來低沉的呻吟。那聲音他再熟悉不過,自從母親患病以來,已經不止一次經歷生死瞬間了,他也不止一次見過母親犯病的樣子,每一次都要靠一些速效而昂貴的藥物將母親拉離死亡線。

這些藥物,牧野總是隨身攜帶,以防不測。

當聽到母親的呻吟時,牧野知道母親又犯病了,必須趕緊給母親服藥。可就在他準備衝進去的一瞬,突然又停住了。他像中了邪一般,放緩了所有動作,輕手輕腳地將葯碗放在地上,又輕手輕腳地將拉門推開了一道縫隙。

母親的屋子一片漆黑,為了省電,她沒有開燈。

有明亮的月光從窗子外射進來,白花花地籠罩著整個屋子。

牧野看得很清楚,母親的確是犯病了。她像以前一樣,一隻手緊緊抓著胸前衣服,扭結成一團,一隻手徒勞地從被子里伸了出來,僵直地抓撓著地板,一次又一次,聲音細微而刺耳。

「媽媽……」牧野呢喃了一句,身子微微動了動,卻再一次靜止下來。

在那一瞬間,牧野的腦海里充滿了雜亂的回憶:妻子決絕的面孔,女兒不願離開舊學校的哭聲,自己最後一次上班的愁容,這一切像一條繩索一般,牢牢地禁錮了他的身體。從幽暗而漆黑的深處,不斷傳來一個聲音——不要進去、不要進去、不要進去……

是的,所謂的感情在牧野看來,已一文不值。

一個曾和自己朝朝暮暮、為自己生兒育女的女人都可以不顧一切,那牧野還有什麼可以信賴的?即使是母子之情在這一刻也成了折磨糾結,假如母親就此離開,將會是無限解脫,從此以後,生活或許會回歸彼時的安逸。

而生老病死不是每一個人都要經歷的過程嗎?也許,片刻的絕情帶給母親的也是一種解脫。

牧野的腦子好像不受控制了,他不知道自己是過於冷靜還是過於激動,他緩緩地又將拉門拉上了。

牧野記不清這是第幾個不眠夜了。

自從母親去世後,牧野一直在做噩夢,或許,那本不是噩夢,只是事實重現。當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人都以為母親是病逝而去時,只有牧野和已故的母親清楚,那不是一次簡單的死亡。哪怕母親已化為灰燼,牧野的腦海里依舊清清楚楚地記得那一刻。

那是最後最後最後最後的一次四目相對。

牧野永遠記得他準備關上拉門的那一瞬間,母親驚詫而不可思議的雙眼。

事實上,這一切來得太過突然,牧野也沒有想到,在母親窒息之前,居然會從門縫中窺到自己。他無法形容那種眼神,只感覺渾身上下一片冰冷,像被人澆了一盆涼水。然而,他仍舊未動,好似因為這份冰冷更堅定了什麼。

但牧野內心深處滋生了一種恐懼。

這種恐懼是從母親身上散發出來的,牧野甚至搞不清楚那究竟還是不是自己的母親,那更像一隻鬼,從地獄深處爬了上來,指甲抓撓著地板,不顧一切地朝著他的方向移過來,恨不得下一秒就抓住他,一把扯進深淵。

像被某種力量控制著,牧野卻一動也不敢動。

確切地說,牧野是看著母親死去的,他看著母親失去所有力量,一頭栽在床邊,看著母親充血的眼睛和大張的嘴巴瞬間合攏,看著母親暴露在手臂外的青筋逐漸消失,這才跌跌撞撞沖回自己的房間,死死蒙在被子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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