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草莽元帥林 第四節

從三進院迴廊的東北口出去,眼前豁然一亮——假山前後,一大一小青磚樓依然矗立。我們先去了小青樓。

小青樓是座中西合璧式的二層樓,當年,主持帥府家政的五夫人壽懿就住在樓下的東屋。

這位少婦絕對了不起,她深得張作霖之寵,不光因精明能幹,而且還胸懷寬廣,從不恃寵干預政事,把這個大家庭理得井井有條,各房之間和睦相處。小青樓本是張作霖為她一人所建,但她把別的妻妾生的子女也接到自己頭頂上住了——張學良的妹妹們都住在小青樓的二樓。

出事那天,驚天動地的爆炸聲傳來後,列隊迎接的大帥府門前的軍樂隊便被遣散了,一班恭迎「當家的」回府的女眷們慌作一團。副官請五夫人去接憲兵司令部的電話。電話報告大元帥專列在老道口出事了,詳情尚不清楚。

五夫人疑為幻聽。撂下電話,就見一輛小卧車急急駛來,瀋陽憲兵司令齊恩銘和大帥的副官王憲武抱下了一身是血的「當家的」,徑直入宅,放到了小青樓里的五夫人床上。因為被炸之後,大帥神志迷糊地囁嚅了幾句,副官聽懂了一句,是:「我到家……看看小五兒……」五夫人哭成淚人兒,五夫人聲聲呼喚!

醫官趕來,但已無力回天。血肉模糊的張作霖殘喘著,說:「我兩條腿都沒了……恐怕不行了……告訴小六子(張學良的乳名),以國家為重,好好乾吧……我這臭皮囊不算什麼……叫小六子快回奉天……」然後,命喪黃泉,距被炸時只有四個小時,年僅五十四歲。

年方三十歲的五夫人大放悲聲!另一位只有二十三歲的大帥遺孀馬岳清更是哭成淚人兒!正是豁達的五夫人容忍了她,她才得以從一個津門戲班女孩兒的卑微角色,走上帥府六夫人的顯貴之位。

哭聲驚動了在場的東北軍政要人。張作霖在綠林里結識的老夥計們大事不糊塗——此爆炸定有複雜背景,極可能是日本人所為!因為早在十幾年前,日本人鼓動著宗社黨和蒙古分裂分子鬧「滿蒙獨立」時,就曾一天之內兩次以炸彈襲擊老帥。幸當時老帥僅四十齣頭,身手敏捷,馬技又高,方躲過此劫。第一次遇襲,炸彈一響,只炸翻幾個護兵,他飛身上馬飛奔回府。不料,途中,竟再遇日本人投擲炸彈!這次,氣浪把他的軍帽都炸飛了,但他依然無恙,終於平安回到府中。北洋巨頭裡,像這樣直接遭日本人再三謀殺者,僅張某一人,可想而知,這樣的人怎麼會「親日」並「賣國」呢?

奉軍老夥計們的判斷是很有根據的。這一次,老帥北歸,經過嚴密護衛,從山海關到瀋陽城,京奉鐵路全線,都是奉軍守兵十步一哨地戒備著,但唯奉天城外的老道口一帶歸日本關東軍警戒!而且,大帥在離開北京前曾與日本公使鬧翻了。更蹊蹺的是,隨老帥一道離開京城的幾位日本顧問,竟都在天津提前下了車!日本關東軍不希望老帥回來,所以害死老帥以乘亂製造事端,是極可能的。所以,奉系軍政大員們商定,在張學良從北京歸來之前,秘不發喪!

這一天,恰巧是留駐京城的張學良的二十六歲生日。奉軍總參謀長楊宇霆等一班留京的奉軍高官嘻嘻哈哈聚到「少帥」居住的中南海里。然而,慶賀的酒杯還未端起,噩耗已自關外傳來……

6月6日,亦即張作霖一命歸西的兩天之後,奉天省公署發布公報稱:主座身受微傷,但精神尚好。

大帥府安之若素。醫官依然天天換處方,廚房照常頓頓來送飯。其實,小青樓內,只有大智大勇的壽懿天天以淚洗面,陪著被安放在她卧室對面會客廳里的張作霖的遺體。

日本人狐疑:這麼強烈的爆炸竟然沒炸死「東北王」?他們後悔沒派埋伏在兩側的日軍敢死隊衝上專列掃射或刺殺一番——當時陰謀策劃者已經安排好三個方案:一是爆炸,二是在爆炸現場前不遠的鐵軌上安裝脫軌器,三是敢死隊直接衝鋒與張作霖的衛隊同歸於盡。按日本人的方案,張大帥必死無疑。然而,現在,張作霖居然沒死!

日本人心虛,便不敢再輕舉妄動。日本駐奉天的總領事林久治郎來了,但他只能在辦公區域被留住,按中國人的風俗,眷屬區是不容外邊男人進入的;日本人不死心,又讓夫人們蹀躞著趕來探看究竟。好樣的婦道人家壽懿,平日一樣的濃妝艷抹,高高興興在小青樓的卧室里接待了東洋女人,甚至還讓副官取來香檳,賓主共同為大帥的僥倖脫險而舉杯呢!送客時,五夫人讓女賓們遠遠地看望了西屋床上紗帳里「剛剛睡下」的大帥。燈火通明的房間逸出濃濃的醫藥味兒,鴉片燈具、水果還擺在榻畔,頭裹繃帶只留眼、鼻、耳的張作霖似睡得很香。日本人親見張作霖尚在世,日本人愣是被五夫人蒙了!噩耗一直拖到半個月後——6月19日張學良回到奉天——才公之於世。

一個深宅大院里的少婦,一個滿族將軍的格格,能在痛失家中棟樑的非常之際,咽淚裝歡,從容應付危局,實堪欽敬!張作霖之死,除了使北洋政府提前折壽外,還使一個叫壽懿的不凡婦人從此湮沒於塵世。「九一八」事變之後,五夫人帶六夫人移居天津,深居不出。天津被解放軍攻佔前夜,她選擇去了台灣,且在島上一直活到1966年。正是這一年,大陸開始了駭人聽聞的文化大革命。她和一直住在一起的六夫人馬岳清躲過了大劫。

但五夫人畢竟是女人,她的大度是有限度的,她容得了陽氣甚旺的老丈夫搞了馬岳清,卻再也容不得他搞了自己身邊的侍女。這樁秘聞直至21世紀初,才被侍女和張作霖的遺腹子披露出來。

2001年9月18日,一個關乎張作霖家族的特別的日子,一位自稱是張作霖第九子的古稀老人狀告《北京電視》周刊侵犯了其名譽權。

中國新聞社次日向全國新聞單位發出了通稿:

這位老人在起訴書中稱自己名叫張學忠,生於1928年6月22日。其母名叫李蘭玉,原系張作霖府中的侍女。臨終前她說自己是張作霖的第七位夫人(未舉行婚禮),因政治原因由張的五姨太秘密安排在奉天悅來旅館分娩。張作霖於1928年6月4日遇害,張學忠於18天後出生。後日軍侵華,其曾一度隱瞞身世改名張忠誠。後張學忠擔任了張學良及東北軍史通化研究會會長。

這位叫張學忠的老人在起訴書中說,該刊第52期刊登的《假冒名人行騙案》一文公然地侵犯了其名譽權,因為該文稱:張作霖一生共有六個夫人,生有八子六女,根本沒有什麼第九子。張學忠向法院提交了經過公證的其母李蘭玉的遺囑、張作霖的管家及其奶娘等多人的證明文件,還有他和多位張家親屬的合影,以證明其確系張作霖的第九個兒子。在起訴書中,張學忠除要求對方承擔訴訟費用外,沒有提出任何經濟賠償的要求,只是請求法院判令對方停止侵權,賠禮道歉。

不知這場官司結果如何,但我卻知道精明的五夫人和她的一定也有些姿色的侍女李蘭玉住過的小青樓意外地躲過劫難。「文革」那些年,住在此樓的「臭老九」們心疼家中的精美磚雕木雕,便用白灰抹平覆蓋了起來。而整個大帥府竟也幸免於難,因是檔案重地,實行了軍管,綠軍衣的屏障擋住了「破四舊」的紅色狂潮。

喜中也有悲,小青樓雖未被直接衝擊,但卻陷入了四面楚歌的境地——正面和側面被幾座20世紀70年代才建起的五層居民樓團團包圍,一面高牆死死地堵在其心口,使它難以喘息。牆那邊的數不清的自搭簡陋建築更是滿目瘡痍。本是大家閨秀,卻不幸淪落於市井無賴之手,曾有的風度也就蕩然無存。

被封堵在居民樓群中的小青樓,如同那井底之蛙,還能在浮囂的俗市裡獨鳴多久?

隔一座重新壘起的假山,就是那幢著名的大青樓。假山是新堆的,但山洞口那兩塊石匾卻是原來的,一塊寫「慎行」,一塊寫「天理人心」,都是張作霖的手跡。

穿過山洞通往大青樓,鐵門鎖上了。這座發生過許多歷史事件的著名建築,已經被腳手架圍住,正因大修而暫停開放。

我們還是勇敢地從一旁的通道走了進去,且無視「施工重地謝絕參觀」的牌子。劉禾曾在樓里住,所以,我們也有資格來懷舊。

樓內的牆皮全被鑿光,地板也拆凈了,有些地方連粗壯的樑柱也替換下來,只有牆四周的法國瓷磚熠熠如初。

大青樓只剩一個空殼子。

奉軍第一次入關,以在直奉戰爭中的失敗而告終。退回關外的張作霖決心「整軍經武」,他把政治中心從四合院移到了新落成的大青樓。一樓西側,是他的辦公室和卧室,東側三大間屋都是他的會議室兼會客室,此後,奉系的所有大事,無不是在此議決的。史料載,奉系軍政高層,每每開一會兒會,抽一會兒大煙。所以,屋裡應該有古色古香的煙榻。

三個會議室中,尤以東北角的「老虎廳」有名。老虎廳因屋裡曾擺放著兩尊東北虎的標本而聞名。這是張的把兄弟、奉軍將領湯玉麟送來的裝飾品。兩隻栩栩如生的猛虎擺在有些昏暗的屋裡,曾讓好多求見張作霖的客人自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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